本小说下载于书本网,如需下载更多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于晴《一花一世界》   出版日期:2013年3月15日   内容简介   「我可以背你的,你都能背着那样的我走过千山万水,以后,我也能承受你所有的重量。」   她就是个傻瓜蠢蛋吧?   费心营救已经失去价値的他,不索求任何利益,他不过是个在官场斗争身败名裂的丧家犬啊……   幼时的情分能代表什么?他早就不是昔口的他了。   青梅竹马,情同家人……   唔,或许吧。   他这辈子就是个记仇的人,只要有机会一报还一报,绝不放过。   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他无论如何都不忍伤害,也舍不下她;   而她无论怎么恼他,都还是会回头救他……   这不是家人还会是什么?世上就只有他们互属了,所以;   他要让她知道,像他这种「人渣」也有可取之处……   卷一   林明远这个名字,将至末路。   不管是前程、身体或者他未来的所有所有。   「午时游街者有……」年轻官员念着相关罪犯的姓名,每念到一人,狱卒便架出一人,念到罪犯林明远时,有狱卒进入铁栅里,将他拖了出去。   他寸步难行,因为他的双腿早折了。   他被拽过昭告的年轻官员时,那官员连眼皮也不眨地,彷佛过去那段称兄道弟的日子根本是平空虚造。   「好了,午时游街,绕城一周,好教百姓仔细看看这些贪去民脂民膏的罪人生得何等模样,竟在天子脚下瞒天过海,意图谋私。」官员朗声说着。   「嘻……」   年轻官员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发出那嘲笑声的罪人。那罪人,双腿已废,满面污垢,完全看不出曾是个五官秀美的男人。   他眉头挑起,掩住口鼻,凑了过去,轻声问:「林……明远吧?本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这个罪孽深重的家伙,可是对圣上旨意不满?」   「……圣上旨意,罪民岂敢不满……」他声音粗粗哑哑,黑漆漆的眼眸有抹异样光采。「孙兄弟……听说你一跃韩门,将成韩家婿啊,兄弟!」说到最后「兄弟」两字,加重语气,充满恶意。   孙德脸色遽变,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嘻嘻……」   「林明远,你不过是个丧家犬罢了。你就这么一张嘴能用,除此外你什么都完了!都完了!林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游街后收你……哼,听说你本不姓林,是林家收养你,是不?原来,林家是百年世家,却出了你这个败类,是因为你本就是肮脏下作的东西!」孙德靠了过去,几乎与林明远面对面地贴上。他咬牙切齿低语道:   「姓林的,游完街后你走着瞧,你这张烂嘴,实在该永远地封了。」语毕,他直起身,大喝道:「拖出去!」   罪犯一个个被架了出去,林明远也在其中。午时已到,这场游街,由东门起,百姓早已围在路上等着看好戏。   连同林明远一块的贪官污吏,共计十二人;这次案件在历史记录中属于最轻微、最不为人惦记的一件,却在当下彻底毁去这十二人的未来。   事已至此,林明远倒是没有什么好辩解的。贪污?他确实干了。人嘛,当了官,不同流合污一下,枉他十年寒窗。朝堂好友?有这种东西吗?这是什么啊?他也没当人是朋友过,自他入了牢,谁来见过他一面?   在牢里,他唯一干过的蠢事就是自牢中向韩冬求助,结局是被人打断双腿,差点丢了性命。   韩冬是他的恩师,韩朝香是韩冬许配给他的未婚妻,虽未及成婚,但在花前月下氛围正好时,他把人家女儿给先上了,也算是一家人了,照道理说,无论如何韩冬是该救一救他这个现成女婿,哪知竟换来一双断腿。   朝堂之上,哪里来的理字?   迷雾一揭露,他顿时彻悟。果然没有多久,二小姐韩朝香许给了他的兄弟……嘿嘿,真是兄弟啊。   那姓孙的还欢喜地接了下来,因为可以少奋斗三十年;不,根本是享受一辈子,就跟他当初的想法相同,他能理解。   朝堂上,不但无理,还无耻。   他早该明白的;因为,他也挺无耻的。像他这样无耻的人都能顺利进入朝堂了,那不用说,人不无耻是进不了这扇门的。   一把青菜先是击中他的脸,随即四周静默下来,人人都悄悄往差爷看去;领罪犯游街的差爷不动如山、事不关已,下一刻,一把把碎石自四面八方击向他与其他罪犯。   要是在以前那段锦衣玉食的日子里,他就痛叫了;现在……他早麻木了。   「不要脸!不知羞耻!」   「丢了读书人的脸……」   「都是百姓的血汗钱啊!他们还有心吗?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差爷暗地得到上头的吩咐,任百姓挤过来也不阻止,好几个百姓拳打脚踢,林明远双腿已断,根本没有避开的能力,就这么被饱揍着。   「我认识他!他姓林!他来过我东家的首饰楼。他哪来的钱啊?准是贪来的!报应啊报应!不要脸不要脸!」   林明远完全无动于衷。这种词穷到只会用「不要脸」来表达愤怒不齿的,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今日正逢秋老虎,空气闷热地面滚烫,他就这样一直被拖着拉着,石砾不住刮着他的腰与大腿,渐渐地,渗出了血……   由于他是仰着被拖曳,所以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些百姓愤怒、痛恨的脸孔,以及……经过的高级酒楼上,有扇窗开着,一名蒙着面纱的高贵女子俯着脸看着这头,那双眼如看死人般,跟那花前月下的娇媚大不相同呢。   林明远轻轻笑了一下,无由来地高兴。至少他没有白来这一遭;至少,他曾经的恩师,也会下了一着烂棋将他的女儿许了他。这对父女都看错了人啊。至少他那个好兄弟就算少奋斗三十年,也会有一生的隔阂……也许,这几年朝堂生活他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个花前月下,顺应韩家的暗示……说到底,他勉强算是赚到了。   这场游街,至西门结尾,结结实实两个时辰。当时间流过大半,他意识早已模糊,同罪的官员有不少比他更惨,几乎是头破血流了。   忽然间,一栋眼熟的房子跃进他眼帘。京师他熟得很,各地许多稀奇古怪的建筑都会在京师生根,他正想着眼熟的原因时……大门猛地打开了。   他心脏猛地跳了下,终于想起来了。   这里是江湖的记事处,叫什么云家庄的。他新官上任时来看过一眼,那时他还想着……   这时,七、八名道姑自大门出来,清一色的宽袖直腰,衣色为清绿;都是年轻的道姑,每一个道姑都面无表情交头接耳着,唯有最后那一个,微微驼着背,背着背篓,一脸没精打采。   他心跳更为剧烈,要撇开脸时,最后的那个小道姑察觉了这头的热闹,往这里投来一眼,就这么一眼,及时与他打了个照面。   不打紧,不打紧,他蓬头垢脸,不会被识得,不会被发现,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不会被发现。他如此安慰自己,假装自然地撇过头去。   他心跳仍然没有平复。她……怎么会在这里?是了,那些江湖人会上云家庄记录江湖事,想来她的门派今年终于派出她了……都几年了,她怎么还混得这么糟?不该早就是一家掌门了吗?   原来,姬家的后人也不过如此嘛……他很满意,真的很满意。   「老丈,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些人是……」女子的声音自吵杂中清楚传递到他耳里。   他眼角一瞥。那些道姑都好奇地跟着他们走,问话的女子就在他的身侧。   「都是贪污的官员啊!小道姑,你看看,这些人没有良知,现在有多少人吃不饱,他们居然合伙贪污,要脸不要?简直丢了他们祖先的脸!」   「是啊是啊!想想就气!不是有那么一句……冻死狗的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背着背篓的小道姑走在最后,补充道。   「是是,小道姑念过书,比起这些寒窗苦读的假大人要有良知啊……来来,一块骂他们不要脸!」   「不要脸!」小道姑骂道。   林明远迅速转过头,瞪向她。   「哇,这双眼有点眼熟啊……」小道姑吓了一跳。   「来来,跟着一块打……」   小道姑接过一掌心的碎石。她又对上林明远的眼睛,嘴形这次很清楚地说着:「真不要脸。」   一颗石头用力打在他的肩上。   「太不要脸了!」   再一颗击在他的额上。   「真是让人太生气了!」   再丢!   林明远愤怒地不肯移开目光。   她一路跟着丢石头,丢到最后,发现石头没了,消失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这一次她手里拿的是拳头大小的石头。   「我真是……感到满腔的火,就要从我的嘴里喷出来了,不泄不行啊!这种人,怎么可以被原谅呢?一想到有这种人的存在,我就感觉到我没有未来我的人生就这么枯萎了……」   「姬师妹,冷静、冷静。你真是太没见过世面了!快冷静!我们还要赶着上路呢。」道姑们争先恐后地阻止她。虽然没有再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了,但她还是及时丢出那颗拳头大的石头。   石头擦过他额际,疼痛立刻蔓延开来。   人群一直丢着石头,他理都不理,死死瞪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这也是……最后一眼了吧!他内心恼怒,怨恨上天不公平,怎能在他人生的最后,被她看见他最惨的一面。她怎么不在三年前出现?那时他光彩焕发,人人称羡,她该在那时看见他才对啊。   若在三年前相遇,他一定要让她看看他的风光,然后……然后……   秋天的天气说变就变,行到西门外时,已经刮风下起雨来。官差将人扔下地,有的家眷偷偷摸摸抬了轿子,塞给官差好几张银票,将人迅速地扛走了,到最后只剩下林明远一人。   这些罪犯,永不录用,永不得入京,甚至,有些人将会被「封口」,以后再也没法翻身,因此这些坐在小职位上的官差向他们狮子大开口也不用怕。   他们扫视过躺在地上的林明远一眼,有意无意地在旁站着,来回摸着刀鞘。   「说不定啊,待会有小老百姓看不过去,捅上几刀也不意外……」   「我们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吧,这也是为百姓积福……你看你看,雨愈下愈大,苍天有泪啊,连老天都不容这种人吧……」   大雨如豆,啪嗒啪嗒的,林明远就躺在那里,发呆地看着天空落下的雨珠。   雨势过大,路上早不见一人,四周起了淡淡的水雾,让人看不真切,刀身出鞘的轻微摩擦声也无法让他转移视线。   要杀他的人太多了,他早有心理准备。腿断了能去哪?所谓的家势背景与他根本不亲,他一出事立刻被挥刀断绝关系,在这一刻,不哭不求饶就是他所能维护的最后自尊。   咚的一声,巨物倒地。   「是谁……」   接着又一声。   随即,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小胖子走了过来,一张普通到让他印象深刻的小脸凑近他的脸。   还用袖子擦乾他的脸。   「真是你啊……林明远?叫林明远,对吧?」   「……姬怜怜?真是你啊……叫姬怜怜,对吧?」他声音沙哑,讥诮地说着。   她叹气。「真是好麻烦啊。」她活动一下筋骨,一把拉起他的手臂。   「做什么你……」他猛地天旋地转,下一刻整个人已经负在她的背上。   她又叹气。「带你走啊。相识的人,不能见死不救,这就是江湖道义啊。怎样?赞美我吧,这些年我在江湖学得很好,不是白混的。」   「你……」   碰的一声,林明远才感到下沉得厉害,就发现她双膝已经跪在地上。   「林明远,你是不是太胖了点?」   「……」   她奋力站起来,走了三步,碰的一声,又毫不犹豫地跪拜天地。   「……你……真的练过武吗?」他迟疑地问。他想问的是,怎么连个人都背不动?这真的是江湖人吗?这是个废物吧。   「林家表哥,你放心,我九岁入青门,至今已经荣升为师姐的身分,一身武艺,笑傲江湖。」话才说完,她好不容易再走了三步,双腿一软差点又跪在地上,幸而这次她双手死命撑在地上。   林明远开始怀疑,她打算三跪九叩一路逃亡。   「林家表哥……商量一下好不好?拿出你的意志力,用你自己的双腿跟着我走吧。」   「……」   *   遥想当年,姬怜怜出生时,小小的身躯像小猫一样大小,发出的哭声也像小猫一样喵呜喵呜。   第一个抱过她的长者叹息地说:这真是一个令人怜惜的小娃儿啊。   第二个抱过她的长者说: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啊……   以此类推,第三个、第四个……只要是在她出生后的那一、二年看过她的人,都会轮番上阵来这么一句;也因此,大槌一落,她的闺名就叫怜怜;至于「怜」这个字,到底意指怜惜或者可怜,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姬姓,是一个大家族。正确地来说,所谓的大家族是以姬姓为首,其余秋山凤家、世族林家皆隐含其中。   在约三百年前,三姓互不相识,直至世家子弟林凤歌入赘青门掌门姬满,其后代因故分布在江湖青门姬家、江湖秋山凤家以及世家林姓;长久下来隐性的互助与利益,令得这三家有不言明的惊喜与认知——既然三家在台面下合一能够得到最大的利益,那为什么不能抱在一块呢?   三姓皆出于青门掌门姬满与世家林凤歌之后,要说亲如兄弟姐妹,那绝对是正确的;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三姓一家人有了共识,小孩在幼年时就要找对方向,一生才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走错路上,对三姓成就只有利而无害。   于是,凡是怙恃已失的娃儿在大家族的扶持下,选定未来后,安排进三姓各家,开始他们顺利而精采的一生;当然,如果是非本家不受重视的小孩也有意向寻找自己的未来之路,大家族照样支持——反正都是林凤歌的后代,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生。   而姬怜怜就是幼年找方向的其中一名。   她七岁那年,就很清楚自己未来的家是三选一,江湖青门、江湖秋山派以及百年世家。   足有一年的光阴,姬怜怜犹如沉思中的雕像,不管她在哪里,总是会因为烦恼自己未来的人生而发着呆,最后她还是犹豫不决——要窝一辈子的地方,谁会不犹豫,她的头就给谁踢。   本来她是倾向林家,但经过她明察暗访,世家女子其实挺辛苦,光是基本的读书习字她就头痛,更别说是琴棋书画都要有一定的成就,将来还得要以林家女孩身分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到时不是像一般妇人操持家务、倚门望夫归就好,因为世家子弟的女人绝不会只有一个,说不定还要在内院勾心斗角?   光是在三姓的孩子群里,她就是被斗掉的那一个;更不用说,若为世家妻,她绝对是最先阵亡的那一个。   ……或者为人小妾?当时年幼的姬怜怜,其实并不是那么精准地明白正室与小妾的差别,反正都是吃丈夫饭的,只是大碗跟小碗的差。那,如果能够嫁给世家弟子,当个躲在后院好乘凉的小妾也是可以?   「别傻了,人家小妾不是靠才情就是靠脸蛋,你哪位?人家贤妻一看你这个小妾说脸皮没脸皮,说才情没才情,自家相公还会纳入房,那表示你在他心上地位太崇高,这危险性过大,保证你一怀胎,双尸命案等着你,仵作替你开膛验尸,让你全尸也留不得。」   当时,有位长者这样告诉姬怜怜。那时她年纪小,虽然对怀胎生子还很懵懂,但大体上她是明白了——如果为人小妾,她很快就会成为再也说不出话的姬怜怜,这可把她惊坏了。   姬家的长者对姬怜怜的评语是:头脑简单,四肢不发达。   而她自认她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明白自己头脑简单,所以绝不会去做超乎自己才智之上的事情。   她只想守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危险性,也没有任何困难度,所有的人把她当摆设就好;而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辈子不识字,读书真是太销魂了她捱不住。   「……既然没有野心,那就进江湖吧。」长者安慰她:「只有江湖适合你了。秋山凤家适合你,江湖习武不习字,不错吧?还有不少男弟子,肯定疼师妹疼得紧,你要是进去了准是威风一把,也不枉你是姬家之后了。至于青门,都是女人,十年不换新,必是三家最先没落,你不去也罢。」   江湖青门,江湖秋山,百年世家林家,三选一。   在姬怜怜九岁那一年,终于做出选择,她最后选择的是江湖青门。   一个只有女人的门派。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与其他两姓的小孩一块离开大家族,各奔前程时,因为林家的子弟难得回来一趟,大家族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们,因此她的离去算是……默默地,不被人注意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姬怜怜并不是家族里值得被注意的那个。当时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大门的贵客们。   高门子弟、鲜衣怒马,与她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恰好,马上有人回头看向这一头。那人,一身雪衣白袍,风采挺好。   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很聪明的林明远。看来,他混得不错,以后要再见面很难了。   然后,她拉下车帘,一门心思地前往青门。   再然后……姬怜怜有生以来首次爆发怒气。   「天杀的王八蛋!天杀的王八蛋!究竟是哪个王八蛋骗我江湖习武不习字!我恨这个人!毁了我人生的人,我无法原谅,我要日日夜夜诅咒你!」   *   残破的庙外哗啦啦地,大雨已经下到看不清外头的情况。   庙里,青袍道姑们分坐两旁,一头五、六个道姑围火堆共坐,对着另一头躺在杂草堆上浑身脏垢的年轻男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年轻男人充耳不闻。   事实上,他的耳力也没那么好,只当是无数麻雀吱吱叫;他半垂着眼皮,淡漠的黑色眼珠盯着庙门口正在接水的小道姑。   小道姑就是那个他叫姬怜怜的家伙。她脱下蓑衣,身体仍然鼓鼓胖胖的,他探究半天才发现她穿了好几件衣服,以致胖得像一颗球……实在太没有美感了,这在世家小姐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他想。   姬怜怜蹲到他的身边,用帕子擦着他的脏脸。他一直没有说话,她凑到他颈间嗅了嗅,自言自语说了一声:好臭。   突然间,她毫不害羞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赤裸的胸膛;本来没有表情的林明远霎时风云变色,声音略略高昂:「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你多久没擦澡了?真臭。」她叹气。「真麻烦。」她脱下他脏兮兮的衣衫,帮他擦着身,嘴里不停唠叨着:「怎么这么脏呢?真是恶心啊!我的天,林明远,你怎么能忍受呢?你是跳进粪坑还是有人朝你泼粪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明远本来忍气吞声,任她清洁,但听到最后,他抿起的嘴终于掀起,沙哑道:「是有人泼粪,如何?」   姬怜怜小脸刹那扭曲,捏着鼻子,拎着那件脏衣衫走到门口去让大雨冲刷。   远远地,仍然传来断断续续地抱怨:真恶心,真恶心……这是大便啊,黄色的大便啊……   用五谷杂粮下的残渣来形容不是更好?这等粗人就是词穷,说话难听是他们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他林明远要跟她计较的话就是降低自身格调,是以,他闷不吭声,随她去。   阴影笼罩下来,他眼皮一掀,一名美貌道姑就站在他的身边。   「苍天有泪啊……」她挑高眉。「听说是贪污犯人吧?相貌堂堂,五脏六腑都烂了吧……呿。」   姬怜怜那颗球赶忙滚回来。「赵师姐,你为这种人生气真的太不值得了!」   「姬师妹,救这种人,太浪费时间了。你救他,说不定将来他反咬你一口,这世上的男人都是狼心狗肺呢。」   「赵师姐放心,我家表哥的腿已经不能动了,现在他就跟个废物没两样,你看,是不?」她用力拍着林明远的双腿,林明远的双腿抽搐了下。「他敢咬我,我就打死他,不会替青门带来麻烦的。」   美丽的道姑唇畔隐有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怜怜,道:「姬师妹,你心里有底便好。」又扫过他一眼,才走回另一头。   姬怜怜继续忙碌着;忙着晒他的衣衫,清理他手脚长期铐着的流脓伤口,嘴里也忙着喊:好麻烦好麻烦……林明远你就是个麻烦你知不知道……   等到告一段落,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一屁股坐在林明远身边。她先喝了一口水,才从包袱里拿出大饼,折了一半,本来要塞到他手里,但看见他满手都是包扎……她改剥了一小口送到他嘴前。   他紧紧闭着嘴。   「林明远,在生气啊?赵师姐最看不惯偷鸡摸狗的人了,你犯了错,被她念念也就算了。」   「……你的赵师姐,在伸张正义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胸膛,片刻不离。」   姬怜怜哦了一声,也跟着看过去。不知道他是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久连擦澡都没有,以致脏得不得了;还是她刚才奋力洗刷刷,才能还他一个洁白的胸膛。她伸出手摸了摸,不由得面露吃惊,又恋恋不舍摸上好几回。   「姬怜怜!」林明远狠狠瞪着她,低声骂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冷?」   「知道啊,所以才一直摸你。林明远你好暖耶。对了,你心跳是不是快了点?」   「被任何一个女人这样无耻地摸着,不气到心跳加快才见鬼了……姬怜怜,你在看什么?」其实他更想精准地用词:姬怜怜,为什么你在看我的下半身?   这下半身又有分,以膝头为界分上下,姬怜怜的目光正落在膝头以上,约莫……大腿根部前后的位置。   她投来的目光,可不会让林明远感到害羞或得意,他只感到羞愤欲绝。居然让这个女人这样的侮辱他,若在平时……若在平时他一定会……   忽然间,她卷起他的裤管,卷啊卷啊,竟直往上,露出了他的小腿、膝盖,大腿……   「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他的咆哮实在太像负伤的野兽了,另一头的青衣道姑们纷纷转过头来,看见姬怜怜的举动,皆是一怔。   「姬师妹,你在做什么?」赵灵娃,也就是那位赵师姐问道。   姬怜怜又叹气。「真麻烦。我表哥的腿也伤着了,可能是在游街时磨破的。如果不是看见他的裤子有血,我还不会发现呢。」她只帮他清洁上半身,没想过替他清下面,所以他一直穿着那条黑漆抹乌的长裤,要不是她眼尖,她怀疑再拖个几天,伤势一重,看大夫就要花大钱了。她最缺的,就是钱,哪有钱给他看好大夫啊。   「姬师妹,你这样不行,看男人的大腿,要让人知道了还得了!」   姬怜怜朝她们一笑,林明远从侧面都能看清楚她洁白如雪的小牙。「不传出去不就行了吗?」   林明远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抽搐,尤其当他听见那一头传来——   「是啊,姬师妹说得对,不传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头的青衣道姑,纷纷起身。   下一刻,他被团团围住了……他可以确定他被围观了。有的视线落在他光裸的胸,有的落在他难得被人一见的大腿,没有一个人在看他的脸或眼……从小到大他的大腿只有自己见过……他掐死姬怜怜的心都有了。   「男人的腿怎么像竹杆一样?好丑。」   「这还是人的腿吗?扭来扭去的。」   姬怜怜头也不抬,擦着他没剩几两肉的大腿。她毫不在意地笑:「因为断腿了嘛。」   林明远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双手慢慢成拳。   「朝廷的处罚还真轻,只是打断腿啊……」道姑们七嘴八舌的。   其中一名年轻道姑跟着蹲下来,研究这双不甚好看的腿半天,说道:「姬师妹,这双腿说不定有救哟,药庐的姬大夫不是照顾着山里的狗吗?她连山下的狗都要干涉,去山下卖药时,有小狗被打断腿,她扛了回来,没有几个月我看见那条狗居然能走路了,就是姬大夫给治好的。」   林明远眼底燃起明亮的光采,期待地往姬怜怜的后脑勺看去。   姬怜怜还是没抬头,替他包扎着腿上的伤口,笑着:「姬大夫人这么好,一定会治的。」她忽然转过头朝他笑咪咪地。「只要表哥学学狗叫,姬大夫这么爱狗,一定会治的。」   啪的一声,姬怜怜挨了一巴掌。   林明远没有多大力气,且手掌包扎得厚实,因此她并没有感到多少疼痛。   林明远没有料到自己会打女人,只有粗人才会打女人,他本质上还是那个墨客文人,典型的动口不动手,尤其是不打女人的观念根深柢固,连他自己都是打了后才回过神,但他不后悔,只有畅快。   「……你当我是狗?」他沙哑问着。   姬怜怜没生气,却也没了笑容。她摸摸自己的脸,严肃地说道:「对不起,林表哥,我不该拿你比作狗的。你跟狗,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是道歉?林明远一时拿捏不住。她看起来很诚恳,语气也很认真,但他总觉不对劲。也许,他不该这么冲动,现在他的双腿还有救治的希望,能带他到青门的,只有她,他只能仰赖这个女人……   青门的道姑很有眼色,很自觉地回到另一头。   庙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几人合力才将破败的门给挡在正中,但冷风还是直灌进来。清完他大腿的伤口,她又拿着小块的饼问道:   「林明远,还吃吗?」   「……」   「不吃啊,真麻烦。」她叹气。「我吃了十年耶……你不吃,会饿死的,我背个尸体上青门做什么?」   林明远沉默一下,没有接过来,反而凑上嘴咬了一口,闷闷地啃着。   姬怜怜明白了。原来是有力气打人,但没力气吃,要人喂;她索性用力撕下一小块,塞进他嘴里,趁着他在撕咬的当口,她也忙着狼吞虎咽,没注意他投来嫌弃的眼神。   「……为什么要救我?」他低声问。   「……因为林家托我救你?」   林明远一脸嘲讽。「少来了!姬怜怜,你这是在同情我吗?林家与我本无关系,我一朝荣华,他们定不舍我,如今我成狗屎,他们避之不及,会救我?这种谎言也只有你以为能骗成功。」   姬怜怜摊摊手。「连我都明白的事,那你还问?你一定要逼我说出实话就是了。不过就是我不想认识的人就这么死掉嘛,因为我善良啊。真是,这也要问。林明远,你是笨蛋吗?」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他咬牙道,可以让他揍上五拳十拳。   「我觉得我当女人挺好的。」   林明远抿起嘴,合上眼,不理她了。   姬怜怜也不勉强,把剩下的大饼收拾好了。那一头的师姐们都已入睡,她不想守夜,考虑了一下,舍不得地脱下最外层的青色长袍盖在他的身上。   然后,她躲到他的身后,缩成一团迅速睡着。   林明远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他眼没张开,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哪知她的背又靠过来,硬要赖在他身边取暖。   他内心充满愤怒。这简直是天鹅落在野鸭群中,任这粗人为所欲为了……林明远对这等粗鄙的事情向来是厌恶的,但此时此刻他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做什么?   滑天下之大稽。只有一个人……肯救他……他嘴角隐约出现自嘲的笑。算不错了,他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也许是终于摆脱了数月的牢狱生活,有了那么一点微亮的生机,他的躯体有了放松的迹象,就算姬怜怜厚颜无耻地在旁睡着,他也扛不住睡意,渐渐睡去。   迷迷糊糊里,他来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韩冬的二女儿韩朝香,你情我愿,满口情话,他意气扬扬,不可一世……当日韩冬与对头王革正为朝堂势力争夺,双方都有意收他到门下,韩冬送出韩朝香这个女儿当筹码,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动心?偏韩朝香母家有丧,这婚事尚须数月后方能结成,韩冬多疑,笃定他是个墙头草,这才给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让韩冬猜忌,还不如顺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亲的对象,先有肌肤之亲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涩小子,世家子弟该拥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楼里他也有红颜知己,哪会不知道女人美妙之处?韩朝香比其他女子犹胜三分,因为她的背后有着韩冬滔天的权势,对他贵不可言。   但,他对韩冬多了那么点不齿。他林明远是墙头草,可骨子里仍有读书人的迂腐,这样提前洞房花烛,是在侮辱自家女儿;但既然他女儿只在乎朝堂权势,他还端什么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顺着这条大道走下去,将来必会成为第二个韩冬,那时他应该也会利用自己与韩朝香的女儿吧……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开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妩媚一笑,随即化为巨大的蛇头扑了过来……   他一个激灵,猛地张开墨眸。首入眼帘的,是躺在他身边的姬怜怜,像颗球似地缩成一团。他手指动了动,轻轻碰触她露在袖外的指腹,冰冰凉凉的,却让他暗松口气。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   当韩朝香与韩冬再度化为巨蛇朝他扑来时,他又惊醒,确定姬怜怜还在身边,他犹豫片刻,五指探向她的手,随即握住。   姬怜怜迷迷糊糊地醒来,他闭上眼装睡,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抽手,他才又睡去。一晚上就这样反反覆覆夜惊,一旦被惊醒,下意识寻求手上那份冰凉的温度,当他不知第几次又被恶梦惊醒时,听见一个声音清楚地低语:   「有人往这里行来。」   那个姓赵的道姑在说话,林明远醒悟;庙里的道姑一一转醒,他身边的姬怜怜也跟着醒来。   姬怜怜的动作极快。她一睁眼时,林明远看见她眼里的清醒,她连个赖床的混沌时间都没有,下一刻她已经收起晒在一角的男衫,紧接着她扶起他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负在她背后。   全副动作流畅,不过三息时间,林明远还不及说什么,姬怜怜背着他,借力爬上供奉的桌上,躲到破损的佛像之后。   林明远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突然间,她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食指挡在唇间,一双黑色眼珠里并没有那种「放心吧,有我在」或者「我一定会救你,林明远」的执念;然后她垂下脸,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她的头发扎成一颗包子髻,细白的颈子毕露无遗;她的脸骨细致,以致脸也是小小的,身体也是小小的,哪怕现在穿得像个胖子,仍然很容易感觉到她身骨上的纤细。   最后一次看见姬怜怜,她的脸尚未张开,就是小孩脸;现在张开了,也只是个普通相貌的姑娘而已,走在路上他不会注意到,那他是怎么一眼就认出姬怜怜?   透过现在的她,他想起小时候开始习字,描着写可以写得极好,但要当众念却害怕到字字念错的姬家小怜怜。   这样一个连当众念书都容易怕的姬怜怜,哪来的胆子救他?   ……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自他被救后,心里一直盘旋不去的疑惑。   大雨还在下,却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咦了一声。   「庙里有人啊……都是女人……原来是江湖同道。」   「在下青门子弟,赵姓。正逢大雨,暂避破庙,不知阁下何方门派?」赵灵娃落落大方,接过了主导杈。   林明远转头看了姬怜怜一眼,他老早就看出来了,这一支道姑队伍,领头的正是赵灵娃。看来,就算姬怜怜姓姬,也没有在青门混得有多好。   「原来是青门子弟,在下同姓赵,单名舍字,在朝中孙侍郎门下做事……既然赵姑娘等在此避雨已久,赵某想打听一事。」   「请说。」   「赵姑娘可看过一名青年,满身脏污,不,或许有人将他精心乔装过,但不变的是他双腿已断。」   林明远下意识握紧姬怜怜的手。   姬怜怜连头也没有抬,就随便他握了。   「断腿的男人?」   「正是,说起来,他本是朝中官员,因罪游街,没想到被人救了去……」   「游街?」青门其他师姐妹插嘴:「不就是今天的罪犯游街吗?我们还跟着丢石头,对不?」   赵灵娃瞪她一眼。   「闭嘴。」她又转向赵舍。   「我们一路行来,没有见到什么人带着断腿的男人。赵兄弟,请恕我冒昧一句,今日罪犯游街,也算清算了他的罪过。你这样追看他,是为了……」   「赵姑娘有所不知,此人为官时,曾玷辱良家女子,当日我们孙侍郎无法为民除害,今曰若不趁机将他除去,难保不会再有无辜女子受害,你们都是姑娘家,应该明白这等祸害的可怕。」   林明远眼皮一跳。   庙里一阵沉默,有青门子弟叫道:「好坏!这种人,人人得而诛之,大师姐,我们也帮忙吧,要是看见此人,不如也……」   赵灵娃容色微冷道:「你管这么多,孙大人与赵兄弟要为民除害,你抢人家事做什么?赵兄弟,如今雨大,不如你也在庙里避雨,等雨停了再去追吧,我想救那淫贼的人,定会因为这场雨而不得不停下脚步,对了,赵兄弟,雨停之后你将往何处追,可一并告诉我们,如果在路上见着这样的人,我们也好通知你。」   「这……」   「青门规矩向来独善其身,但同是女子,对这种淫贼自是深恶痛绝。赵兄弟在孙大人门下做事,就算满腹壮志,也需要做出事来;我们青门卖个好,将来有什么事,还望赵兄弟对青门子弟行个方便。」   赵舍点头。   「正是此理。」   「大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不如先到火旁取暖。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想来你不介意与我们这些女子同待一庙吧。」   赵舍还是点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开口:「……在此之前,我想请问赵姑娘一事。」   「请问」   「……在佛像后,躲的是谁?」林明远心一震,手心蓦然出汗。   「……」赵灵娃一时无语。   「不是我要怀疑诸位,而是这姓林的淫贼,外表太容易欺骗女人了,就连他的嘴,也可以把死人说成活的,所以佛像后面的人……可以出来一下吗?」   林明远闭上眼,忽而想起那句「阎王要人三更死,岂会留命到五更」;原来,他被姬怜怜所救,井不是他真的逃过一劫,而是给了他一个极短的时间内跟姬怜怜见上最后一面。   身边的人,有了动静。   林明远死心了,谈不上绝望;他的生存经验星,任何好处绝不会从天而降,有利益交换才是真。他被毫无利益关系的姬怜怜所救,已经够出乎他意料。   他与韩冬,就是同一类人,他将自己卖给韩冬,而韩冬将女儿易给了他……只是,韩冬输了尚有后路,而他输了,只有死路。   说起来,自见面后,他还没有正正经经与姬怜怜说过话,他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懊悔。能见她最后一面,其实他很……一转头看去,他怔住。   她将发上的木簪一把抽去,塞到他手里,一头长发披泻而下;她又将一件件衣服脱下,脱到最后一件青袍吋,她转向傻住的他,食指放在嘴中间。   紧跟着,她脱下里衣。   细细的腰背,青白色的小肚兜,其余的,林明远在事后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他只记得模糊的背影,以及她沉静的侧面。   沉静?姬怜怜连当众念书都会紧张,他怎能让她做出那种事呢?   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看见她半寸肌肤呢?   难道她呆到不知道,如此让一个男人看见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扯回。就算……就算他死了也无所谓……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再前进。   一张普通的小脸,探出佛像之后,令得已经按在刀鞘上的赵舍一呆。   「……那个,赵师姐,你怎么不替我解释一下呢?很丢脸的,好不好。」姬怜怜委屈地说道。   「要我怎么解释?说下大雨,你衣服湿透了,见没人就脱着烤,哪知有人来了,你冲进后头躲起来?这多丢青门的颜面!」赵灵娃薄怒着,立即转向赵舍,严厉道:「赵兄弟,请立刻转头。」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赵舍回过神,忙撇头。   「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真的……」他嘴里叨念着,由觉地退到庙门附近。   他真的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一张小脸、裸露的小手臂以及光滑雪白的肩头……佛像后的小道姑确实是没穿衣服的,但他完全没有办法生起旖旎念头,反而觉得那张脸配上那骨头似的肩手,实在有那么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赵舍纳闷,道姑就是道姑吗?他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就在这时,青门弟子匆匆自地上拾起青袍,在赵舍若有似无的目光下,塞给佛像后的姬怜怜。   「活该,谁叫你乱来。」一青门道姑淡淡往姬怜怜身后的林明远扫去一眼。   「陈师姐,我没脸见人了……呜呜……」   赵舍都能想像那可怜的小脸埋在衣服堆里痛哭的样子,他一对上赵灵娃的美目,也只能干笑,甚至后悔自己干嘛一定要躲在佛像后面的人出来呢?为什么躲在后面的人,不是赵灵娃这种美丽的道姑?那才能一饱眼福,也许还能有艳遇呢。   姬怜怜退回来,仍是背着林明远,迅速穿上青色衣袍。   接着,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这对发现林明远一直在瞪着她。   她从他手里抽回木簪,又将头发扎得妥妥当当,恢复成一本正经的小道姑模样。   林明远还在瞪着她,她得意扬扬,嘴巴做了一个口形:不要说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林明远动了动嘴。   姬怜怜以为他要说话,脸色大惊,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嘴冰冰凉凉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就会不存在吗……但他知道,那个叫赵舍的狗奴才也知道,庙里所有的道姑都知道,除非,这些人都死了,记忆入土,否则,她哪还有清白可言。清白,对女子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姬怜怜,就是个傻瓜吧?   从她会救已经失去价值的他看来,她不是一个傻瓜又能怎么解释?   还是说,她对他……   满山青草湿热的味道,是他这几天唯一闻到的强烈气味;什么少女天生的芳香根本没有,全是彼此的汗臭。   「喂……傻蛋。」   回应他的,是细碎的呼吸以及微热的体温。   「喂……姬怜怜,」   「林明远,做啥?」   「……你聋了么?叫你这么多次!」   「你真当我傻了啊,回了你我不就真成傻蛋?」   「原来你还真不傻……你说说话吧,挺无聊的。」   「没什么好说的啊,你想听什么?」姬怜怜力气消耗过头,脑子早绞不出什么水来了。   这几日,林明远还是让她背着。他换上了青门的青袍,头发被挽成一个髻,一路上若遇上人,便把脸微微藏起,他人只当青门里有道姑伤了腿,不会多想什么。   林明远只能安慰自己,青门的袍子男女皆宜,他穿上去也不过像个道人,不是女人。   这一支道姑队自破庙出发,与赵舍所说的路线完全不同,专挑荒山野岭走,他本以为她们是避开人多,以防有人认出他来,但他心情很微妙地察觉,或许她们选择人少的地方走原因很单纯,就如同姬怜怜这一路上死命背他,却从来没有打过雇牛车的心思,也如同餐餐都是咯牙的大饼……一样单纯的原因。   他的指腹下意识地摸到她颈下跳动点,随口问道:「青门很穷?」   「管帐本的不是我,我哪清楚啊……」她喘吁吁的。   「你是笨蛋吗?连这都摸不熟,以后怎么当掌门?」   「我哪可能当掌门……」   「你姓姬,青门本就是姬家的,你没有野心,就等着等死吧……」林明远一顿,忽然说道:「我想出恭了。」他的手指,由她微温的颈子松开。   姬怜怜嗯了一声.又走了几步,才在树后放下他。   「我也要去脱裤子……」   林明远皱起眉头。   「去就去,这种事姑娘家私下去做就好,跟个男人说些什么?文雅点。」   姬怜怜没放在心上,只是随便应上一声,就往另一头走去。   咚的一下,林明远连忙回头,看见她跌在草丛里,他嘴巴对张开要说话,就见她爬了起来,消失在另一头。   这已经是几日来姬怜怜体力比较好的状况了,刚开始真是三跪一叩,后来习惯他的重量了,才勉强不再拜天,这让林明远理解到青门的没落已经是必然,女子先天上就不如男子,在以武为尊的世界里,青门注定被远远抛在后头。   林明远目光一扫,尽是青山绿水,白话点,就是荒山野岭,半年前他还身处在繁华京师、琼台玉阁间,转眼落魄至此……说甘于此命,那是假的。但现在,他连一搏的能力都没有。他垂目盯着自己的软绵双腿,用力一击,随即闷哼一声。   他半垂着眼,阴狠地抓了一把杂草。   没过一会儿,姬怜怜转了回来,林明远注意到她双颊比上午更红了些。他动了动嘴,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她往他的前头瞄上一眼,抽过他手里的一根草,对着嘴吹出音来。   林明远一脸莫名。   「姬怜怜,你在做什么?」   「林明远,你解不出来,我帮帮你啊。」   「......」   「到底有没有感觉啊?咱们还要赶路呢。」   「……走了。」   姬怜怜也干脆,丢了草,说道:「好吧,等有感觉了再叫我吧。我随时助阵。你也真是的,做人婆婆妈妈的,连你的尿也婆婆妈妈的,看我多痛快……」   林明远相信此刻自己印堂上定有着浓厚的黑气,才会招来这婆娘,甚至,他有着片刻的异想一一斯文的韩冬都比她好太多了。他宁愿面对千万个韩冬,也不想看见这一个粗鄙的姬怜怜。   他声音粗哑地说:「你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好男不与女斗。无知女人,他不当回事的。   她表示同意。   「是啊!咱们赶点路,追上赵师姐,晩上也可以早点休息。」她拉他上背,这一次她略略往下扑去,林明远以为两人就要跌在地上了,她却立刻挺起来。   「林明远,你说的对,这路上实在太无聊,咱们来聊聊吧。」她振作着,边迈步边道:「就说说小时候吧,其实我对小时候有些记记不是那么清楚……」   「可以想见。愈是聪明的人对幼年的记忆愈是清楚。」   姬怜怜当作不知道他言下讥讽。本来她就只是想分分神,但听他一说,兴致来了。   「那我问你一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大家族时的所有人?」   「都记得。不记得的人是笨蛋吧。」   「里头有人说过江湖不习字,只要懂斗殴就行,对吧?」   林明远在他们共有的回忆里搜寻着。   「有这个人吗?」   「肯定是有的,我记得这个人告诉我,江湖人是不需要学识的,不必读书,只要拿刀砍来砍去就行了,所以我选择江湖是最正确不过的了。我还记得……那个人有时会叫我小猫。」   「哦。」林明远想了一下。   「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你小吋候,长老们都爱叫你小猫。」其实现在的姬怜怜不算非常矮,但可能是骨骼细致,从小时就给人一种娇小的身体、小巧的脸,连声音也星细细小小的感觉,确实如小猫似地。   「林明远,那时候你也不大吧。」   「都是少年了,跟当时的你比简直算大人了,你找这个人做什么?」   「他骗我,江湖不必学字,我这才入了江湖,这代价他总是要付一付的。」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林明远还是尽责地点点头。   「明白了。我当年对江湖没兴趣,也不知道是谁跟你说的,我尽量想想,想到了一定告诉你。」   「我也不急,反正只要这家伙还活着,迟早我会翻出他来。」   林明远听她呼吸粗重,都能感觉到她肤下血流的颤动了。她很累了,他知道,可是他绝不会说出那种「你自己走吧」的话。读书人多是自私辈,这话一点也不假,他双腿已断,坐骑不能倒下。   他寻思片刻,找了一个她比较容易专心、而他也稍稍有点兴趣的话题,问着:「姬怜怜,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林明远,你从小到大不都一个样吗?」   [一个样?」   「人还满好看的。」   「这还用说么!原来你小时候见我,心里就想着:这人好看?」他有点吃惊,但绝不会蠢到自暴说「我小时第一次见你,只觉厌恶得很」这种傻话。   她想了一下。   「还有啊,我当时心里想着:这人我喜欢的!」   「……是……吗?」跟着,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姬怜怜实在没那个精力去问他又怎么了,她双腿发软,汗如雨下,喉口鼓痒,体温升高,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好好睡一觉,睡它个天昏地暗。   等她终于追上赵灵娃等人时,早已夜幕升起,今晚依旧在山野过夜。姬怜怜困到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塞到林明远怀里,接着就地卧下,转眼就沉沉睡去。   其速度之快,着实令林明远惊了一下。   「姬怜怜,喂!笨蛋……」   「哎啊,睡得太快了吧。」赵灵娃刚去溪边冼脸,一回来准备就眠呢,哪知她这个师妹竟比她还快昏迷。她似笑非笑地说道:「当人表妹的,真是辛苦,也不能把人弃之不理,是不?」   林明远瞧了她一眼,心思瞬转,笑道:「赵仙姑,这一路上幸有你们帮忙,林明远必铭记在心。」   他记得此女姓赵,叫灵娃;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这路上姬怜怜曾叹道「灵娃」这名字好过「怜怜」许多,这点他不只认同,还想加上一句:赵灵娃人如其名,相貌确有几分灵气,如果做为一派之首,倒是极好的门面。   赵灵娃眉毛一挑,凑近林明远,其距离之近,林明远没有移后,却也看不起此女过于盂浪。   她看着他,轻声吐语:「才没几天工夫,就能从蓬头垢面的将死之人,转眼笑脸迎人,你这意志力不错啊,真是姬师妹的表哥?不像啊,满肚子坏水的,肯定是她偷养的野男人吧?」   林明远连眼皮也没眨。   她又退回合理距离,义正词严说道:「青门规则向来是各由事各自理,若然理不了,也不必当青门人了.我与其他师妹们没帮什么忙,一来是青门规矩,二来是我们与姬师妹交情没好到可以为她去救一个贪污的官员。」说到此处,赵灵娃双手合十,一脸圣洁。   「罪孽啊罪孽,我们与罪人共行,但我们绝不会被罪人所迷惑,」她瞟了一眼表情没有变化的林明远,踢一踢姬怜怜,低语:「可怜的表妹。」   这种低语的程度,不只林明远听得一溃二楚,连正在收拾行囊或者要入睡的青门道姑们也都听见这话,纷纷合十,齐声低语:「可怜的表妹。」   林明远的笑容仍保持着,脸色不青不白,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要论脸皮厚,这些小道姑又有哪个比得过在官场打混过的他?   他转头去看睡得正熟的姬怜怜。   「傻瓜蛋,人家在讽你呢。」他推推她。   她恍若未觉,还发出轻微的唏哩呼噜。林明远没再看向那些已经入睡的青门道姑,迳由伸长手臂捞过她的包袱,一打开,他无语了。   一眼望去数不完的大饼,被姬怜怜包得妥妥当当,彷如珍宝。青门真是穷透了,他想。   包袱里还有替換的宽袍,剩一半的水袋,以及江湖记事的本子,他随意摊开本子一看,不由得赞叹这姬怜怜字写得极好,大器到……犹如男子笔风?   他顺势读下去,读得甚是乏味,他不是江湖中人,这道上的纷纷扰扰他毫无兴趣。上面写的是各门派近年事迹。或者哪儿的江洋大盗伏诛,是何方英雄少年出手,又是以哪一剑式终结大盗,最后再提醒各家门派,近曰又有贼子出没等诸如此类;林明远一目十行,过目即忘,反正与他无关,他记这些做什么?无聊之至。   他吃着干巴巴的饼,配着水喝,等到有些微饱足,又蓿巒睡倒在他身边的姬怜怜。   「喂!姬怜怜……」他将大饼剥成小块小块地,沾了水,递到她嘴巴,用力拍着她的脸颊。   「吃点东西!」   叫了几次,她才挣扎地张开眼,含糊说着:「吃不下……我要睡觉……」   她的声音沙哑,又带点鼻音,林明远皱起眉头。   「不行,你得要有体力。你要不吃,我就扰得你没法睡。」   她闻言,恶狠狠地瞪他,骂着:「林明远就是个坏蛋!」又闭上眼睛,听见他低声说「吃」时,嘴巴才勉强张开,听见咬下时才咬个两口就囫囵吞枣,基本上她大部分的神魂已经奔往不知名的天地了,现在她就只是具强尸,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直到林明远喂得差不多了,才放她去睡。他犹豫片刻,手掌轻轻摸进她袍里穿着亵裤的小腿肚,用力一捏,见她只是意思意思挣扎一下便继续呼呼睡,不由得低声骂道:「姬怜怜,你真是江湖人吗?就是个废物吧丨一点警觉心都没有。」他要是江湖册上的那个采花贼,她不就轻轻松松被采了?这女人,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替她按摩着小腿肚,确保她明天还能上山下海,不会中途垮下。   这时,青门的道姑早已入睡多时,四周只剩虫鸣蛙叫,林明远也早已不堪负荷。他随地倒下,本要入睡,又瞄一眼身边的女人。抿抿嘴,自己凑了过去,将她抱入怀里。   他不嫌弃地替她挡住风口,让她尽量缩蜷在自己怀里。一匹乾瘦高烧的骡子与一匹轿健的马儿,谁都知道选哪匹好。是的,他早就发现她发烧了,他对她这么随便淋淋雨就得病感到很……不悦不满,但他不能放掉手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思及此,他又将姬怜怜搂抱得滴水不漏,就怕明口一早她病情加重……   他压低声音,附在她细白的耳侧叮咛着:「姬怜怜,只有我跟你,是自己人。听见了没有?其他人,都是外人,再好也星骗你的。青门本是姬家人的,你连个第一弟子的名号都混不到,如何当青门掌门?将来,有颜见你先祖吗?」   他半垂着眼睫,往姬怜怜身后不远处的那些青门道姑瞟去一眼,尤其星赵灵娃那方向。   赵灵娃盘腿闭目养神,一把长剑就背在身后,要真再少点人味,可真成了佛光普照、众人膜拜的仙娃了;就连他这个门外人都能看出,这青门大弟子的气势已经养成,青门里若无其他出色人才,她必是下任掌门。   「……真是麻烦。」他喃喃道。   啪啦一声,火堆上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声音,瞬间闪过的黑喑掩过他的面色,然后,他埋首在姬怜怜温热的肩上,合眼睡去。   卷二   青门环山而建。   当年开立门派的姬满选择此山,正是相中此地颇有隐世之风;而在当年那被灭门的林小公子的协助下,青门确实有段好风光;但,任何风光若没有人卖命继持,衰败自在眼前,入赘的林小公子有两把刷子,并不表示接续的掌门也有这种能力;一代接着一代传承下来,如今的青门仍是隐世独立,却隐隐带了两分落魄气息。   一名青袍弟子快步来到靠山腰的小竹屋,敲了敲窗子,探头进去说道:「姬师姐,今天轮我们去守书屋啦!」   姬怜怜正笔直坐在桌前潜心练字帖,听见这话,嗯了一声。   这就是要等等的意思了。小道姑姓何,叫何水儿,她大眼汪汪,随口问着:「师姐,你在练什么字啊?」   姬怜怜连头也没有抬,「你不会自己看吗?」   她伸长脖子,歪着头念道:「知足则不辱。知止则不殆。」这什么意思啊?   姬怜怜转头看她一眼,看得何水儿有些发毛,不明所以。   何水儿连忙再道:「师姐,你这字写得真好!」   见到姬怜怜收回目光,她心里才悟,原来姬师姐是在等赞美,早说嘛,这姬师姐就是爱卖弄,前阵子姬怜怜将她表哥带上青门医治断腿,这表哥据说肚子塞满墨汁的,所以现在要表现出姬家一族都很有深度吗?   姬怜怜未察觉何水儿嘟起嘴,取伞推门而出,案风枓峭,又逢雨季,姬怜怜都要觉得罩在脸上的不是冷风而是满面冰霜了。   她与何水儿走在山间小路,足鞋沾泥,冷风刮人,她哀愁地叹息:「这秋冬,怎么过?何师妹,这一次守书屋,咱们是一组啊?」   何水儿扁嘴。   「上个月就列出名单,你跟我是一组没错。姬师姐,你每次都不去看,也亏得我知道你这人大刺刺的,这才主动寻过来提醒你,可是你也不能次次都这样占我便宜嘛。」   姬怜怜一脸毫不在意。   「我在青门算老资历了,又姓姬,让师姐妹照顾我一下又会怎样?」   何水儿嘴皮子动一动,终于忍不住细声细语瓸:「姬师姐,我觉得你姓姬这事,大家都明白,但老挂在嘴上也不好,呈说开创青门的是你先祖,但如今的掌门姓张,这下一任笃定是赵师姐,你这样子不是在她心上打了个结,将来你会有好曰子吗……姬师姐,书屋往这头啊,你往那头做什么?」   眼前出现岔路,姬怜怜自行往左边走去,她回头笑道:「你太唠叨,自己先去书屋吧。我去看看我表哥。」   何水儿想起那条路是通往药庐的。她们明明是要往书屋做事,姬怜怜却自顾自地走了,这也太践了点;……「真是!」她跺跺脚,朝另一条山路走了。   山间风势比山下强上许多,姬怜怜缩着肩加快了脚步。愈近药庐,狗儿愈是结伴成群,但她完全不怕。姬大夫早将它们训练到只亲人不咬人,同吋他为了让青门人方便辨认,还在狗儿颈上系着刻有名字的铃牌……青门的师姐妹老早就能对着这些比她还老资历的狗娃们喊名字了,唯有她,还是对不上号。   路的尽头,就是庐舍,上头挂着一面老旧的招牌,上头写着「人畜百病治」,另一面则写着「姬家药庐」,一如往常地,这里总是十分宁静,青门子弟除非有伤病在身,是不会主动过来的。   「姬大夫,我来啦!」姬怜怜在庐舍门口拉了铃,不等回应,就搓着双手钻了进去,扑鼻尽是温暖的药香,她满足地叹口气,真希望待在这里不走了。   不见姬大夫,倒见到她那个断腿的表哥正在一南的木杨上躺着,薄毯覆在腿上。   姬怜怜素来怕冷,立刻移到火盆旁取暖,林明远看着她不够文雅的举止,眼里流露不满,但没有嫌恶感,他对她招招手:「姬怜怜,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林明远,有之直接问就好了,你没见我冷得要命吗?我明白了,你一定见不得我好,是吧?我风寒好转,你就是想让我加重就对了。」   林明远闻言,脸色微变。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堂堂青门子弟,行走逃亡时连个药钱都出不起,还得撑回青门看免钱大夫,怪谁呢?」   这声音太轻,姬怜怜听不清,她凑过去问:「你说什么?」她怀疑他在说她坏话。   猝不及防地,他手臂一伸,她被拉上前,几乎止不住要撞上他的脸,还是林明远动作快,左手掌撑住她的口鼻。   「你真是江湖人吗?姬怜怜,嗯?」   「林明远你……」   林明远压低声音,悄悄问看这几日观察的疑惑:「姬莲是男人还女人?」   她惊诧地瞪圆眼,低声道:「你傻了啊!姬大夫是男是女你看不出来吗?」   「他是个男人吧。」   姬怜怜拉开他的力道,要笑不笑。   「林明远,你不能因为姬大夫比你高,就当她是男人吧?高个儿也很无辜的。」   「你也不能因为你长久待在京城里,就以为每个姑娘都得跟京城里的干金小姐一样弱鸡巴巴的,有句成语叫坐井观天。是吧?」她很得意自己记住这成语。   林明远冷冷地看着她。   姬怜怜向来懂得适可而止,掩嘴咳了一声,正经说瓸:「我来时,姬大夫就已经在了。这半个月下来你也早察觉她不太爱说话,个性冷了点,但不失为一个好人。瞧,你的腿不是很有希望吗?」   「就箄治好了,也是个跛子。」他抿起嘴说道。   「别闹了,林明远,你从不能走,到现在能走了却嫌是跛子,你是不是贪了点?太贪心,好么?」   这个「贪」字一脱口,他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如门似地刮着她,极快地他又垂下眼掩饰住刹那的怨毒。   姬怜怜视而不见,认真道:「林明远,你要相信,姬大夫就是个女人,她的爱狗之心比你我都深,整座青山中没有人比得过她的爱。她为了狗不被赶出青山,时刻都在教导它们不准咬人,只能亲人。哎,也的确,她扮起男装比你好看,你别介意……」   「姬怜怜,你有病啊你。」他咬牙道。   「我只是要告诉你,林表哥,你别担心,姬六夫一定会治好你双腿的,如果你对我她有意,可以慢慢谈……」   就在此时,林明远听见门布帘后响起声音一一   「姬姑娘来了?」布帘掀起,一名穿着青色衣袍的高瘦女子进来,这女子,相貌不算细致,但胜在清秀,虽神色淡泊,但容貌犹胜姬怜怜三分。   此女正是姬怜怜嘴里的姬大夫,姬莲。姬莲往林明远扫去一眼。朝姬怜怜点点头。   「来接你表哥了吗?过来坐着,我再替你看看风寒好了没。」她声线偏中性,不会特别的冷淡或热络。   「姬大夫真是好人。」姬怜怜走过去坐好,早习惯姬莲这种坚守大夫立场的态度。   在青门里,只有她俩姓姬,就算被师姐妹笑称大鸡与小鸡,姬莲也不因此趋机攀亲热,增加青门对她的好感,她就只是一直住在这里,不热不冷,对着青门每个来看病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细长有力的指腹轻轻压在姬怜怜的腕间,姬莲凝神把脉着。不经意间,姬莲瞥见另一头投来的审视目光。   这目光不是落在她身上,也不是给了姬怜怜。而是……   姬莲低头看着自己指腹碰触的细白腕间。   忽然间,姬怜怜凑过来,问道:「姬大夫,你表情很严肃,怎了?我有哪不对吗?」   姬莲不习惯与青门子弟太接近,她不动声色地挪后一点,才要开口,就听见另一头平靜地喊着:「姬怜怜。」   姬怜怜与姬莲同吋侧头过去,林明远面无表情地说着:「要走了吗?要走就快点,这里的药味薰得我难受,你想要我马上吐出来的话,可以继续闲聊。」   姬怜怜嘴里叨念着「真麻烦,真麻烦」,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将他移到特制的竹掎上后,一鼓作气将竹椅背了起来。   「哎,林明远,你胖了点,是不?」   虽然已经习惯背林明远了,但姬怜怜还是怀疑有一天她的腰会断。   姬莲掀开布帘,让这对二局一矮表兄妹出去后,才取来姬怜怜的伞,问道:「这把伞……」   「交给他吧,让我表哥替我撑着。」姬怜怜笑道。   姬莲嗯了一声,将伞交给林明远后,又对她道:「姬姑娘……」   姬怜怜边适应肩上这种突如其来的重量,边随口回应道:「姬大夫啊,其实你叫我小鸡也是可以的,我叫你一声大鸡……」   「什么大鸡小鸡的!鸡同妓音,你不知道吗……姬怜怜你做什么你?」林明远连忙扶住把手,稳住身子。   「真不好意思啊,表哥,我体弱,重心不稳,你大人有大胆,没被吓到吧?」   林明远冷笑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汪汪,表哥,你不知道在青门里狗比老虎还受宠吗?」姬怜怜转头朝勉强维持住表情的姬莲道:「大夫,我走啦!明天再送这只病老虎过来。」   姬莲对这一幕已经麻木了。林明远在药庐话少,只要开口,间的都是他的腿伤或药方作用,除此外他是安静的,没有对青门有任何好奇,也没有追问他表妹在青门的生活,就彷佛他是一个远道而来看病的外来者一一在姬怜怜来接他之前。   在姬怜怜来之后,两人就像是两头斗犬咬个没完,如果不是听青门子弟碎嘴,说这个男人在京城贪污舞弊,姬莲是看不出这个人腐烂底子的。这人皮相太雅,清风明月、高门子弟的字眼用来形容他再适合不过。   清风明月的林明远瞥了姬莲一眼,后者没有看向他,反而一直看着姬怜怜。   林明远脸色不变,眼神却不自觉阴喑了些。   姬莲说道:姬姑娘,你风寒已经好了,可是每遇秋冬,仍极易受案,这是体质之故,往后稍有风寒迹象时,就过来拿副药吧。」   姬怜怜感激地道了谢,背着林明远走出药庐。   林明远打开伞,注视着在屋门前的姬莲。两人视线在空中交会,他不动声色地探索着,姬莲不闪不避就这么坦然迎视着,没多久,她布帘一掀,转身回屋去了。   林明远沉思地摸着伤腿,开口说道:「姬怜怜,姬莲什么时候来的?」   「你还不死心吗?她就是个姑娘,却硬被你说成是男人……她来很久了,早我四、五年吧,她的确星个女子,虽然扮过男人……」   「扮男人?为什么而扮?」   「听说姬大夫来到青门前都是扮男装的。也许是这样,举止间都略带男气吧。唉,她也是个可怜人,家里出了事,只能逃到青门来。林明远,你还记得吧?青门姬满选择此山为开派立宗之地,同时也有其他姓姬的在此建了药庐,姬大夫就是这人的后代,唯女子可入青山为医,这是他们的家训,」   林明远听着她喏喏叨叨的,他本意只是要问姬莲的身家背景,哪知她竟对姬莲家世如数家珍……   他心里甚是不舒坦,于是充耳不闻,抬眼看向山景。   他一眼望去,满山绿意被细雨淋得迷蒙,如在画中仙境里,什么人间名利都是俗物,可以抛诸脑后。   恍恍惚惚间,他想起少年时读过的一则文章,大约是这么说的,一个平几樵夫入了山,遇见了个老人家,下了一盘棋,再下山已是百年后。   也许就连青门里的人都不知道,青门最初,走的不是江湖路,而是求仙道。林明远当年为进三姓大家族,对青门姬姓先祖着实费了一番心血研究,意外得到这个秘密并嗤之以鼻。   因为这种虚幻的追求终究失败了,所以不得不成为一群执刀动枪的江湖人,那还不如像他一样,追求一世的显赫富贵,一世的京城繁华……人间名利正是他毕生追求。可惜……   他也失败了。   他嘴角掀起讽刺的笑。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这话,我怎么一点动容也没有呢……」   「什么?」   「我说,我有一只小毛驴,此刻细雨骑驴入青门。」他哈哈大笑。   姬怜怜被当小毛驴这话她听出来了,但她一向宽度很够,不会为此生气,她只庆幸这个表哥没有在京城被民脂民膏养得脑满肠肥,不然这些天的折腾她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她甚至看见他恶作剧——将伞微微偏了点,让她淋个半湿,她暗地翻翻白眼。如果这不叫恶作剧,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形容他这种无聊的行为?   在离了药庐后,这一泥路上陆续都有人走动。有的青门弟子撑着旧伞,有的戴着斗笠,没戴的也有,在经过她与林明远时,虽然没有指指点点,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略停了一下。   目光不是停在前头的姬怜怜,而是竹椅上的林明远。   小雨中,安安静静地,没有人在交头接耳,如同一座死坟,他想着。这样说来,姬怜怜还保有活跃性,那真是走了狗屎运;但或许再过个两年,她若还待在青门里,也会跟这些道姑一样像个死人?思及此,林明远心里闷了下。   「林明远,你们考上官骑马游大街的时候,也是这样受人注目吧?」姬怜怜笑问。   她背后椅上的男人沉默着,直到过一会儿,才回着:「姬怜怜,你这是在讽我吗?也是,我这番落魄,你非但没有棒打落水狗,还能救上一把,就连我这双腿,不是看在你面子上,姬莲是不会救的。说到底,你还是我的再造恩人,这讽上几句我该承受的。是不?」   姬怜怜嘀咕两句:「我哪有讽你啊……我这辈子想骑马游大街的机会都没有呢……」   她话方落,山坡高处的另一泥道走来一人。正是撑着伞的赵灵娃,赵灵哇一眼就看见她,再看看她背后的「重物」,轻轻一笑彷如春暖花开。直到近处,她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姬师妹,我还当我看错了眼,原来真是你。此刻你不是该在书屋吗?」   「我马上就去啦。」   「带着你这个表哥去?」   姬怜怜面不改色地说:「他人总要透透气,要闷坏了可不好。」   「也对,腿断了可以治。脑子坏了,要治好就难了。」赵灵娃看看并不大的雨势,扫过同样撑着伞的林明远。   「书屋没有什么秘密,让他去了也无妨。可你要心里有底,谁是外人,谁是自己人。」   「哎,我明白的。」   「我相信你明白的。这里的每一个人,最小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时就入了青门。在这里,我们度过了大半人生,甚至,有的师姐妹迭择终老青门。这里,是大家的家,不容动摇的。」赵灵娃一脸慈相。   与她同行的弟子纷纷动容,点头称是。   姬怜怜也是其中之一,她感动道:「赵师姐所言,姬怜怜谨记在心。」   「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就好。」赵灵娃轻轻挥了挥手,说道:「去吧。」   她就立在那里,山风吹得她青袍飞扬,宛如仙风道骨,山坡上的弟子皆静立不动,等赵灵娃先行了,她们才一一有了动作。   林明远不动声色,眼眸冷沉,指腹极为用力地去抹唇瓣,这青门的未来掌门,一脸慈悲地与姬怜怜说话时,目光却露骨地停在他的嘴上。   如果亲生父母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那就是让他的相貌比一般男子要偏好看些;可在官场上,干净的容貌只占三分力,只有女人才须靠美色在官员间被把玩赏人,没想到赵灵娃竟敢这样看他……   ……真令人恶心。   「姬怜怜,这种人当掌门,青门危矣。」林明远忽道。   姬怜怜愣了一下,笑道:「赵师姐当掌门是铁定的事,至于危不危,我没法干涉吧。」   「难道没有什么二师姐,三师姐争掌门之位么?」   她闻言笑出来。   「林明远,这可不像你们状元、探花,照考试来分的,青门的二师姐与三师姐,是师傅早年收留的,只比大师姐晩一点入青门;我们是依入门先后分的,二师姐与世无爭,三师姐资质平平,这都是师傅明点出来的,唯有赵师姐,是青门里资质最好的,由她当掌门,最合理不过。」   「姬怜怜,你排行第几?」   「唔,青门全数共有一百三十一人,三十人是师叔们,如今不是云游四海就是住在青门后山不理事,我排行七十二。」   「你师傅对你的评语是……」   姬怜怜叹了口气。   「我入门时,师傅年纪已大,都星赵师姐代教的。要评语嘛,赵师姐作风与师傳不一样,她一向不评。」   林明远讽笑:「莫不是见你是姬姓,不愿评吧?」一顿,他又道:「难道你就没有野心吗,当了掌门要风是风,要雨是雨……」   「当了掌门,有风要替大家挡风,有雨要替大家遮雨,你不觉得太麻烦了吗?那还不如安安静静地活在一角,来了小风自己挡,来了大雨有人挡。」   这话说得实在没有志气,完全不合林明远的脾性。他一向爱做个呼风唤雨的人,安安静静活在一角?当隐形人么?就算是再隐形的人,也会有人因为利益受损而将她掀了出来。青门与三姓大家族在台面下一向保持隐密而密切关系,但不表示青门掌门不会对青门里有人姓姬而耿耿于怀。   姬怜怜就是个傻瓜,不懂内部纠葛,他正想再劝劝她,就听见有姑娘喊道:「姬师姐,你终于来啦!我以为你又想贪懒了呢!」   看来姬怜怜在青门里的名声当真是远不如赵灵哇……林明远心里叹着。随即,他被姬怜怜背入一间小院子里。   那说话的姑娘就是何水儿,她瞪大眼,看着姬怜怜将男子背到敞开的门口桌前坐下。   「姬师姐,这是……」   姬怜怜拍拍手,吁了口气。   「我表哥需要透气,所以我带他过来吹吹风,何师妹,今日书屋有帮手,我们轻松多了。他腿不便,就让他负责抄写记录。你呢,就在书屋里分门别类,我在外头扫地整理吧。」   何水儿张口欲言,想说:他是外人耶……但,青门好像也没有哪个规则说这个外人不能来青门书屋帮忙,她道:「反正这次抄写工作本就轮到你,你要怎么做都成,不过赵师姐要有话,你由己受。」   姬怜怜很满意何水儿的识相,她笑咪咪地替林明远整出笔砚,对他说道:「林表哥,你吃住都靠我,写点字不打紧吧。」又侧头在他耳际威胁他:「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让姬大夫治你的腿。」   林明远抬头瞪着她。   她双手擦腰,低声说道:「你要知道,是我救你的。没有我,就没有现在的你,你替我做事情是应该的,喏,也没要你做牛做马,你是读书人,这点小事行的。」   「……你连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么?」   「嗯?」她戴上斗笠,准备扫落叶.   「姬、凤、林三姓,都是姬满与林凤歌之后。据说林凤歌最疼的,就星最后继任青门掌门的小女儿,你姬怜怜就是那支姬姓之后,怎么混到连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你今曰救我,要是好声好气,我感恩在心头,说不定它日就会重金回报你,你现在这种态度不怕我怀恨在心吗?你是怎么学的?」他轻蔑地说着。   姬怜怜微愕了一会儿,笑道:「眼前有饭吃我不吃,去期待以后的?我傻子吧我。乖,林表哥,你忙,我不吵你了。」   「姬怜怜,你过来!」   她有点防备地凑过去。   「做什么?你双腿不能走,只能乖乖待在这里,还是听我的话吧。」   林明远朝她一笑,轻声说道:「你这个粗人,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先祖林凤歌为何重女不重男?不疼姓凤姓林的男孩,唯独最看重这姓姬的小女儿?」   她眉头皱了起来。   「你想说什么?」林明远此时双眼明亮,她却十分不喜。   「据说,这姓姬的小女儿是他与姬满的妹妹姬锦私通所生,若然属实,姬怜怜,你这个姬姓,很虛假啊。」   姬怜怜一脸震惊。   林明远拍拍衣袖,铺开借书冊,心情颇好地磨墨。他说道:「去扫地吧你。」   「……林明远,你把这秘密说与我听,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林明远抬眼看她。   她脸色很古柽。   「你不就是……姬锦的后代吗?这样子侮辱你的祖宗好吗?」她不是读书人,心里不怎么介意祖宗爷爷做了什么,反正他做了什么糟心事,丢脸的不是姬满就是他自己,干她个屁事。而林明远是典型的读书人,重视祖宗十八代,这样揭露自己祖先的事……是早就不把他那一支当盘菜了吧?   已经走了歪路,是拉不回来的,姬怜怜想起这一句话,这是当年骗她江湖不必学写字的长者说的。   最拉不回的,是明知自己走歪并故意走歪的人,迟早他还是会行上歪路。她记得长者还补上这么一句。   姬怜怜犹记当年离开大家族时回头的那一眼,林明远一身白衣意气飞扬,康庄大道就在他的面前,哪知不过数年,他即成了一个贪渎枉法的罪犯。   是京城诱惑太多,还是他本身之故?   姬怜怜面对此刻脸色有些难看的林明远,不得不承认,或许从一开始,林明远就是个……人渣.   姬怜怜心里很复杂,似乎有股气堵在胸口上。明知要尽快吐出来,吐个一干二净,她就全身舒坦了,再也不必记挂什么;但此刻她嘴巴紧紧抿着,就是不太想让那股影响自己的浊气自眼前消失。   这吋,有青门弟子进来借书,一见坐在书屋前的是陌生男人,先是一愣,又看见姬怜怜,随即哦了一声。   「姬师姐。」   「师妹要借书,去找他登记便是。」姬怜怜心里闷极,拿了扫帚到院子扫落叶去。   女弟子朝他点点头,越过他入书屋。   林明远听见书屋里断断续续的低语:「何师妹,那就是姬师姐带回来的表哥?」   「是啊……姬师姐工作的份分他,就把他带来了。」   「这样也可以?姬师姐也太懶了点吧……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种人耶……这种没用的书生,是专门被狐狸妖精吸精血的吧?」   未久,那女弟子一本正经地拿书出来,等林明远登记后,连看林明远一眼都没有就离去了。   就这样,一个下午,青门弟子来来去去,视林明远如无物。林明远只提笔,不算累,没人时,他半垂看眼,状似看着登记的书名,眼角却瞥向在院子扫地的瘦小身影。   一颗包子髻,干巴巴的身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祖宗十八代?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也正因背得太熟了,才会毫不犰豫地让人认养去,宁姓林,也不想成为无能的姬锦之后。   他轻轻摸着粗笔,这样粗糙的毛笔,写下的字也能苍劲有力;再一细看,字体张扬,本该一朝成凤凰的人,却因无能的祖宗,低声下气地活着;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姬锦是江湖人,其父是姬家庄之主,但成就远不如自立门派的姬满。早在百年前,姬家庄就已经完全消失在江湖史上,令得后人无所依从,仅能以外姓之身勉强依附那三姓。地下姬锦该掩面羞愧了,这样的祖宗要他认,他认不下。   何水儿在书屋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出来站在林明远的身侧,瞄一眼他的字迹,不由得惊叹:「好字!」   林明远没理会她。   何水儿仍是掩不住满面的佩服。   「表哥,要是每回你跟我一组守书屋,那我可轻松了,姬师姐字好,但每回都偷懒,不肯写……」   「谁是你表哥?」   「青门子弟都是自家人,姬师姐的表哥也是我的表哥。」何水儿又凑了过去,俯头看着书目。   距离过近,林明远不由得侧头避开。女子单纯的香气都差不多,跟姬怜怜身上的皂香一样,他却不喜这何水儿的靠近。   下意识地,他又看向院子里的姬怜怜。何水儿惊讶道:「这次师姐们借的书,不是三字经,也不是江湖史。居然十本里有十一本都是故事集呢。」   「……十一本?」   何水儿大气不喘地自袖里拿出一本。   「请表哥登记。」   林明远瞟了一眼书名,没有表情地抄录下来。   这一本书与前面十本大同小异,都是他少年时读过的神圣故事,里头不脱愚蠢的书生被女鬼、狐狸精所魅惑。这些小道姑实在无聊之至,个个都被故事所骗。这些书生哪是蠢?不过是有价交换,就如同他与韩朝香之间。   「多谢表哥,辛苦你了……姬师姐,忙完啦!收工锁书屋了。」何水儿瞟到林明远桌上有几本书,她哎叫一声,正是下午怕他无趣,姬师姐差她去拿的。   「我累了,我不管了,喏,钥匙给你,我先走了,书你收着。」   「不行,说好了书是你整理……」   「今天我先来的耶。姬师姐,你再这样,下次再一组我不跟你干了,不能每回都我吃亏啊。表哥,再见!师姐,再见!」何水儿脚底抹油溜了。   姬怜怜一脸愤怒又无奈,最后只能饮恨,一一收起他桌上的书。   他瞟到其中一本,淡淡提醒她:「对一下书名吧你。」傻瓜。   「对什么对?你看的书,又没登记。」她仍是一一把怀里的书瞄上一眼,再走到他身侧,对着书目。   「没错嘛,我去去就回来,天要黑了走山路麻烦的。」   他眼皮一跳,轻愣地注视他抄写下来的书目,再回头惊异不定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忙着将书摆在木质的书柜上,看起来很像在对类别放书。   ……真的在分门别类么?   林明远垂下眼,寻思片刻,最后在桌子上做了一个动作。   姬怜怜跑出来,从他身边合上抄写的册子。   「林明远,你等等啊,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你搞错了,姬怜怜。」他轻轻地说。   「什么搞错?」   「刚才你师妹拿错书了。你刚收进去的一本书,书目抄写在外借登记册里,你没看见吗?」   她脸色不变。   「哦,林明远,你也不提醒我,难道现在还要我回去拿?太麻烦了。」她重新摊开册子,拿过毛笔塞在他手里。   「快点。你注写一下何师妹拿错的那本,我还要背你回去。」   林明远将她招近点,几乎贴上耳际,对着其中一条书名下说:「写这可以吗?」   「可。」她很专心地在看。   但他没有下笔。   「。。。。。。林明远?」   他慢慢地转头,嘴角微翘,十足的恶意。   「姬怜怜,这册子是上下颠倒的,除非是瞎子才看不见。你眼睛好得很,为什么看不见呢?」   姬怜怜没有动。   他轻柔地笑着,拉过她冰凉凉的小手,执着毛笔在她细白的掌心里龙飞凤舞写上黑墨的字体。   「这个字,你也看不懂吧?这叫姬,三姓之一的姬,姬满的姬,姬怜怜的姬,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小时候念起书来结结巴巴了。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小雨仍然在下,天色被灰色的云覆去大半,还没有入夜,就已经暗了下来,也因此,姬怜怜的小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林明远主动凑上前,几乎贴上她的脸。   他微微一笑,笑得极为得意、极为张狂。他轻声道:「姬怜怜,你这个秘密,有谁知道了么?没有吧。现在,我是唯一知道的吧?」   她没有回答。   「你啊,居然不识字,羞不羞啊你!」   天啊,姬怜怜,你不识字啊!   一如往昔地,她掉入深渊,来不及攀住边缘。她拼命地挥舞双手,与她同时掉落深坑里的青门弟子一一施展内功跃出去,只有她,没有内功,所以一直掉,一直掉。   因为,她不识字。   她耳边呼啸着风声,还有赵灵娃惊愕地大喊:「姬怜怜,快运内功跳出来啊!」   「姬师妹!」   姬怜怜右颊剧痛,紧跟着她听见林明远恼怒地叫着:「赵灵娃!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   她心一跳,猛地张开眼。   下坠感蓦地止住。   老旧的屋梁就在上方,姬怜怜再一转头,赵灵娃坐在杨边。   方才的巴掌,就是她打的。   「……赵师姐……」她低低喘着。   「醒了就好。姬大夫,麻烦你了。」赵灵娃起身,侧让姬莲坐下。   姬怜怜这才发现姬莲也在场。   「姬大夫,你怎么……」   「姬姑娘莫起身,我先替你把个脉。」   姬怜怜连忙闭上嘴,往竹屋扫过一眼。   竹屋是她的,没错;而林明远此刻就坐在床上往这头看来,她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一时未觉替她把脉的姬莲抬眼看她一眼,又转去看林明远。   因为青门一向各人理各事,不会替前来寻求庇护的青门家卷多给一间屋子或食粮,因此林明远是跟她同住一屋的……她记得回来后,匆匆吃完饭,怕着凉,就早早上床,再一张眼,就是现在这样了。   ……所以,她还是生病了吗?她心里叹气。   赵灵娃冷冷道:「我下午才想,你背你表哥,明明下了雨,这伞却撑不到你一半,说不得会受风寒。晚上我福至心灵,想过来考考你武功,才知道叫你也叫不醒,浑身烫得惊人。姬师妹,你在青门练了几年功?怎地还这般脆弱?这要传出去,还当青门不会养人。」   「姬姑娘是身骨如此,与青门无关。」姬莲插上一句话。   赵灵娃瞪向她。   「姬大夫这话说得轻松。青门只功,首重健身,再谈招数,她这个姬家人,却一整个颠倒,这传出去丢也不丢脸?要有人议论青门掌门有心欺她,置我师博于何地?」赵灵娃明显怒了。   姬莲不擅与人争论,只得充耳不闻。她转向姬怜怜,语气比平日暖了三分:「姬姑娘是受风寒没错,我记得去年你一整年都待在青门,是往年里最少受风寒的一年,是不?」   「哼,这是要娇养了?」赵灵娃讽道:「我见不然。就是要她走,不停地走动。四处奔波,这粗粗养,才会改变她身骨。」   姬怜怜也充耳不闻了。她道:「姬大夫,这吃几帖药就能好了吧?」   「照说,是如此。」姬莲略带遗憾。   「我医术所限,只能一次又一次冶好你风寒,却不能让你彻底养壮身骨。」   「这样就好了。」姬怜怜松□气。   「我以后会多多照顾自己的。」   「顾自己都不够了,还顾别人呢。」赵灵娃等着姬莲写下药方后,又道:「大夫,一块走吧。明天我差高师妹过去拿药。」   姬莲点点头,提起药箱,要先一步离开时,拿出帕子沾过水交给姬怜怜。   「帕子我多的是,不必还我了,你手上有墨。」   姬怜怜一楞,下意识攥紧右手。   「多谢姬大夫了。」   赵灵娃临走前,往林明远那头望去,扫过他略显凌乱的衣袍,露出不屑的冷笑来。   然后,屋里只剩下她与林明远了。   她抬眼与林明远对视。   她九岁离开大家族,回头的那一眼,看见了林明远那一身扬的白衣,光风霁月,莹彻无瑕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他来青门的途上,穿的不过是她在成衣店买的老式衣袍,她仍有那种「林明远依旧穿着清净明朗白衣」的错觉。   那么的明亮,那么的……耀人。   而此时此刻,她惊奇地发现,现在的林明远,在她的眼里,终于褪去了那往昔的明亮风采,就只是一个……一个林明远而已。   「……为什么这样看我?」林明远皱起眉。   其实……她很庆幸在京城救了林明远。这个秘密她一没说出□。   虽然他不是一个好人,虽然这一路上并不是那么好受,超出她体能极限,但她就是很高兴能及时救下他……   因为他叫林明远,所以她很高兴很高兴地……   现在仍然很高兴能救到他,但,似乎有什么不见了,连她自己也没有办法详细描违心头消失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这消失的部分曾柔软地躲在心里面。   姬怜怜深吸了□气,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了那长年积放在胸□的浊气,蓦然间,她眼眶一红,两行清泪就这么滑落了。   ……终于吐出来了,她想。   是有那么点遗憾,但她浑身轻松了起来……甚至心情极好、极好。   「姬怜怜,你……」林明远察觉到她的异样,试采地问:「你还好吧?」   她痛快地抹去眼泪,笑咪咪地下了床,有点头晕差点跌倒,又听见他喊了一声「姬怜怜」,她还是轻轻笑着,跳上另一头本来该是她的床上。没办法,林明远比她高,长榻塞不下他嘛。   她盘腿坐着,与林明远面对面。她不经意地垂眼时,瞥见林明远的衣摆有脏污,她有点疑惑,想着她睡前没有看见这抹脏,他也不能走路,怎么会在地方沾到?   这想法转瞬即过,她没放在心上。她又道:「我开个窗,可以吗?」   不等他同意,她开了窗。窗外一片黑漆漆,加上轻微的雨势,几乎见不到任何的景色,但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生在哪、在雨中是何等模样都记得一清一楚。   「林表哥,帮我保密,好吗?」她恋恋不舍地从夜色中转向他。   「过去我懒了些,不思进取,以后我会努力的。请你帮我保密,别告诉任何人,好吗?」   林明远没有说话,他一双细长的眼惊疑不定,似在打量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很喜欢这里,我已经把青门当作是我的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老死在青门里。」   「……你想在这种地方当一辈子的道姑?」   姬怜怜没仔细听他的话,自言自语:「学武功啊,真麻烦,不就是打来打去吗?偏要先学认字读书,内功心法啊、□诀啊,都要凭个人的悟性;而悟性之中要靠由己融会贯通,没有读上两年书是不会懂的。这点是我不够聪明,小时贪懒,不懂居安思危这道理,长大了也一直回避这问题。我得正视它了。所以,林明远,请你,再替我隐瞒一阵子,好不?」   她双颊红扑扑地,添了几分艳色,在林明远眼里看来是异样的病态,但此刻她精神极好,十分诚恳,没有丝毫的惊惶失措,就这么渴望地望着他。   「学不学字这事……」林明远想与她解释不识字也不是那么严重,下午他只是出□恶气,无关任何的仇恨,心计,只想她求求饶而已,没其它意思,她别害怕,他害谁都有可能就是不会害她。最后他还是放不下面子去解释,只道:「在青门里,我跟你,才是一家人,无论如何,你只能跟我亲,我自会替你隐瞒。」顿了下,他又状似不经意地说道:「不识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下一辈子不识字的人多的是,以往偷懒就算,往后你一定要好好学。」   「嗯。我明白的。」   在烛光下,她大眼亮晶晶地,小小的唇瓣细致淡白,与嫣红的双颊大不相同.他眉心微拢伸出手,想接触她脸颊上此时的温度,她自然地侧开,咧嘴一笑,又长叹□气,低头擦着掌心的墨汁,轻声说着:「我一直没有问过,你是怎么想将来的事呢?你迟早能行走,到那时,你回大家族吧。」   「回去大家族?」他嘴角掀起嘲讽的弧度。   「你比我聪明,看得通透,三姓大家族是会希望你回古的。」   林明远面上嘲讽更甚。他确实知道那些老家伙的想法。就拿他与姬怜怜来比吧,姬怜怜闹出事要回去难,但他却是容易得很。他淡淡道:「我回去是为人师博吧,因为我心肠够黑,可以教导那些林家子弟走偏路走得顺些……你这样看我做什幺?姬怜怜,你也不是养在温室的小花,会不知道那些老家伙的心思?没有利益岂会回收我?从一开始,我们就与他们利益交换了啊,他们就要我如今的黑心肠。」   「……林明远,你也知道自己黑心肠,走偏路了啊?」   「我很明白自己要什么,在你眼里走偏了,在我眼里却是最该走的一条路。」   人渣。   这两个字,这一次清楚地响在她耳边。   姬怜怜叹息。   「既然如此,等你康复后就回去吧,我找人先送信回去。」她又朝他笑了笑,替他关上窗。   「林明远,多谢你替我守秘了,感恩哪。」   她跳下床,头有点晕眩,身子一个趔趄,没有察觉林明远惊得从她身后想环住她,最后见她稳了才又连忙收起。   她摇摇摆摆地走回那一头的榻时,老觉得有人在死盯着。她莫名其眇地回头,果然是林明远在注视着她,但一被抓包他就侧过脸去,紧跟着又转回来死死瞪着她……这是在挑衅她吗?   人贵自知,她一向明白林明远有多聪明,而自己的底子又有多浅,所她停止去深究他此时此刻古里古怪的举动。   林明远虽然走了歪路,但他一直经历不同的风景;可是她不同,从九岁那一年起她就守着这一道风景,原地不动,可是也正因为她原地不动太久了,才会对青门深怀感情。   她跟林明远从来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前进的路上,没有她。   而她原地不动的景色里,他只是路过,然后他继续前进。   至此,她终于想透了。   她翻滚上榻,长长叹息一声。   「姬怜怜,难道你不知道,叹气是会把人的运给叹掉?」那一头传来林明远的不满。一会儿,他又凉薄道:「如果哪儿不舒服,你还是趁神智清明时出去求救吧。你要昏了过去,我可没法去救你。」   姬怜怜看着屋梁,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正下意识地摸着伤腿。   她轻轻笑道:「我才不是在唉声叹气呢。林明远,我这是在叹浊气,把不好的、不快乐的……不要的,全都叹掉,那留下来的不就是心里最想要的吗?现在我心里,只剩最想要的。」   「……不好的、不快乐的、不要的?」   「嗯。」   「那……你现在心里最想的是什么?」   「平平安安待在青门一辈子……安安全全的,没人来找碴。」   「就这样?这跟缩头乌龟有什么两样?你……一定还有其它想要的,是什么?姬怜怜?」   「……嗯……」姬怜怜含糊地应了声,觉得有些冷,把自己蜷成便便虫后,翻身背着他很快地睡去。   模模糊糊地,她好像听见林明远又叫她两声,由言由语着,你这么容易就受冷……都是这样一个人么?谁来照顾你?   说得她有多可怜似地,以往她将由己保护得好好的,这一次要不是多了一个意外林明远,她不见得会受寒。   甚至,若她没有去京城,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虽然心里深处那藏得最妥当的浊气吐尽了,可是,他终究还是姓林,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林明远,所以,她还是庆幸自己去过京城,为此得了风寒,换来林明远一命,也算值了。   她本以为林明远不会放过她,会如往日半夜故意吵她整她,哪知这一次她没有再听见任何声音……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睡得太熟,所以他拼命嘶吼拼命咆哮她都听不见……管他的呢……   屋子里,确实是安静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林明远一直坐在那里,直盯着她那小有起伏的身形。每一次她微弱的起伏明明只是制那,他在等待时却会不由自主想着「她怎么还不呼吸」「会不会断了呼吸]「平常他受风寒哪有她严重,她该不是生了其它病吧」。   直到两人中间的烛火燃尽,在夜色席卷竹屋里的每个角落后,他才回过神,垂下眼沉思半天后,慢慢躺了下去。   他手背刺痛着,那里已肿起,是先前跌下床挨的。   因为他断腿了,所以察觉姬怜怜梦呓不对劲的吋候,没有办法背她出去求救。他翻床跌落时才有了认知一一他断腿了,他救不起任何人,包括姬怜怜。   哦,他想起来了,他断腿是他在牢里妄想求救给活生生打断的,而他入牢里是他赌输了前程……如果没有断腿,没有赌输,那么,他是不是就能抱起姬怜怜去求救?   哪怕只是风寒只是恶梦……他也能走到她身边摇醒她。   他下意识抚着肿起的手背。又热又冷地。   「姬怜怜,你还算是铁打的江湖人吗?这么容易受风寒,到底懂不懂得照顾自己……」他轻轻地自语。   半天,黑漆漆的屋里静悄悄地。不知过了多久,又细微地低喃:「你怎么能够……带着我翻山越岭,没有一刻迟疑,你怎么做到的……」   「你……是这世上……唯一会救我的人啊……」   「姬怜怜……姬怜怜……你怎么可以……没有索求任何利益就救了我呢……」   「你敢这样做……往后,你只能……一直这样待我,不准与我索讨代价……」   「……我……我……我也可以……」   黑暗之中,他那带着又疼又烫的手背,遮住了已然心动的眼。   卷三   青山明媚好,寒风扑面倒。   这一日,是青门喂招的日子,在姬怜怜眼里是极为重要的大日子;为此,她日日重复练招,练到自认行云流水的地步,却在第二招时就让赵灵娃在她臂上划过三剑,好不丢脸,好不难堪。   散场后,青门弟子各自静默地离开,没有一人如她缩着肩,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好过冬。   她一咬牙,随便在臂上缠上伤布,挺起薄弱的肩头来;但冷风一吹,她真想泪流满面。真的真的真的太冷了,难道这就是有内功没内功的差别吗?   「姬师妹,你跟谁有仇?还是昨晚饭菜太苦?你这苦瓜脸最近常见到啊。」圆圆胖胖的高亚男搭上她的肩,快步与她并行。   「怎了?你表哥给你苦头吃?」   姬怜怜的泪水往肚里吞,有意无意地让高亚男挡风。她含糊道:「对对,是他给我苦头吃。」幸与没人发现她怕冷的秘密。难道青门里真没有人觉得,这一开口,舌头都要冻僵了吗?万一哪天僵到缩不回去怎办?   「还真的是他啊……他快走了吧?」   「……」   「他一定很想快点走吧?我与其他师妹这几日经过药庐时,老见到他在练走,这练得也实在勤了点。你要劝劝他,过犹不及这道理他应该比我们还懂。」   「我会劝的……」姬怜怜叹了口气。岂止练勤,简直是一有机会就练,半夜她还会听见有人揉腿闷声痛呼呢。这么想回大家族她不意外,他就是爱风光的性子,现在回到大家族是他最好的路,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她瞟瞟高亚男的衣着,薄料宽袍,一年四季都如此,不畏热不畏冷。青门武功首健身,只有新来的弟子才会配上略厚冬衣,她最后一件冬衣是五年前做的,她万分庆幸她十五岁跟二十岁时一样高,偶尔穿出来是旧了些,但至少御寒风,还可以骗骗大家她是穿错了是怀旧了。   她内心再叹口气。她喜欢青门,喜欢这里的一人一草一木,但,有时页觉得在青门里生活真不是个轻松活。   高亚男终于注意到她面如蜡纸。   「姬师妹,你很冷?」她怪异道。   「哪有,是上次风寒还没好吧,回头我再跟姬大夫拿药。」她扩胸证明。   高亚男哦了一声,拍拍她的肩又缩回。   「对了,刚才喂招你伤在哪只手?」都是宽袍宽袖,手一藏,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左臂三刀呢,痛死我了。」   「赵师姐力道不重,是不?算你倒霉,被赵师姐点名挑了出来,所幸咱们青门练招不动内力,不然依赵师姐那猛劲,你肯定卸了手臂……」高亚男压低声音:「你猜,一,赵师姐恨铁不成钢。二,因为你姓姬。三,因为林明远。」   「……关我表哥什么事?」   高亚男耸耸肩。   「青门虽是各人事各人理,但林明远能藏身于此,未尝不是青门与三姓一家的利益;但青门不是处在无人闻问的深山,只要赵舍稍后的奸宫不松手,迟早赵舍会依着蛛丝马迹寻上门。所以,姬师妹,你不觉得这是赵师姐友好地提醒你,如果能早送走就送走吧。」她正是当日在京城的一名,也经历那破庙里的「惊心动魄」一一青门弟子实战太少,老实说,那夜破庙发生的一切够她们刺激回味一整年了。   姬怜怜闻言,道:「我心里有数,万不会累及青门的。」   青门可以藏林明远,却不能久藏,尤其破庙之后赵灵娃差人暗地将前因后果摸个清楚,以防危及青门。   也因此姬怜怜才知始末。原来是一个叫孙德的让门客赵舍暗地追杀,而孙德与韩家有了婚约,在此之前曾有传言,韩家千金口头上本是许给林明远的……   姬怜怜此刻心里倒是坦荡,没有什么疑似吃醋的情结,为此,她也觉得自己挺骄傲,值得抬头挺胸。   提得起,放得下,正是江湖人该有的胸怀,她终于迈入了江湖。   ……也或者,她并没有那么喜欢林明远?   从小一块在大家族,整日拾头不见低头见,当下也许有什么舍不得,但这么多年未见,那样的舍不得还不是被她一口气给吐掉了?这正能证明她就是豪迈的江湖人啊。   两人走到分岔处,本要分道扬镳,哪知另一头走来几人,除了赵灵娃外,是陌生人。   三男一女,配有长剑。   「高师妹,姬师妹,」赵灵娃点点头,目光落在姬怜怜身上。   「我以为你去找姬大夫了。」   「正要去呢。」姬怜怜暗自打輋这陌生的三男一女,都是年轻人。这三名男子面有局促之色,显然一入青门如入女人窝,他们十分不适应。   相较之下,她与高亚男还显得落落大方些。   姬怜怜忽然想到,青门没有什么娱乐,夜里总会互相串门子,林明远因为腿不方便,只能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姑娘话题,他没有任何尴尬,只有满面忍耐。   ……因为他已经习惯待在温柔乡里?哼。   「这四位是天罡派门人。袁师兄、许师兄、吴师兄与沐钤师妹。十二月初三天罡派掌门大寿,特送帖子过来,」赵灵娃简短解释,拉回了姬怜怜的心思。   天罡派与青门,因为地域关系,向来保持友好,每年天罡掌门寿诞,青门都会派人去祝贺;但这两年天罡派有凌驾之势,不太将青门放在眼里,这一次专程让人来送帖子,还真出乎青门意料之外。思及此,姬怜怜往那几人面上打量去。   其中姓袁的年轻人与她对视,随即一愣。   赵灵娃说道:「这几位师兄师妹都会在青门住上一夜。」   「我看,我与许慎、吴地在镇上住二仪吧。」   赵灵娃爽郎一笑道:「哪儿的话,袁师兄不必客气,都是江湖儿女,该是不拘小节的。」   她这一笑,三名男子同时眼神发直。   「是是,这就麻烦赵师妹了。」   高亚男暗拉了下姬怜怜的袖子,低声笑:「赵师姐果然就是不同凡响啊,」   姬怜怜痛缩一下,暗暗叫苦。高师姐就是不分轻重,她都说了伤到左臂了好不好!   「姬师妹,这一次祝寿,你也去吧。」赵灵娃随口道。   「我?」姬怜怜瞪大眼。   赵灵娃睨她一眼。   「你也该出去见识见识,不好吗?」   「我……我不是去京城的云家庄抄史过了?这次该让给其他师姐……」   「人家抢着要,你却不要?我不是说过了么,人要粗养点。」   「……赵师姐,我姓姬,我该有特权……」她不得不强硬一下。   赵灵娃含笑道:「我们都知道你姓姬,不只你姓姬,创立责门的掌门也姓姬,正因你姓姬,才要好好磨一磨丨」她来到她面前,扣住姬怜怜受伤的手臂。   姬怜怜脸色顿时发白,任着赵灵娃轻轻施力。   「姬师妹,我也是为你着想啊,你得多出去见识见识,将来我当了掌门,你才能成为我的助力,是不?」赵灵娃清清浅浅地说着,突地美目抬起,望着前方米字形的分岔路。   自药庐而来的那条路上,一名年轻男人就站在那里。   天罡派的沭师妹明显一怔。   「有男人?」青门里不都是女人吗?   赵灵娃头也不回地笑道:「是姬师妹的表哥。他来住上几天,也就要走了。对了,姬师妹,不如让你表哥跟我们一块上路吧,嗯?」   「……我正有这意思。」   赵灵娃一脸慈相。   「这就对了。喏,你先跟你表哥回去吧,看他单薄得,要是跟你一样受了风寒,上不了路那可不行。」   姬怜怜有怒不敢发,就算要发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发作,这就是青门人的共识。她转身看见林明远果然就站在那,一双眼打量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赵灵娃。   她慢慢走过去,本以为林明远第一句话又要怪她斗不过赵师姐,哪知他目光终于移到她面上时却是看了半天,没有作声。   「……怎么了?」她奇怪地问。   「你怎么不叫呢?」   「叫什么啊?」   「也对,早该想到你是连叫都不会叫的。」语毕,他又不说话了。   这就叫文不对题,牛头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姬怜怜一头雾水。见赵灵娃他们走远了,自觉该解释一下,便道:「天罡派弟子送帖子,他们掌门寿诞,我们要去祝贺的……」她绕到林明远另一侧,避风。真是没天理的太冷了。   「你也去?你身骨尚未养好,就这么让你跟着去?」   姬怜怜古怪地看他一眼,觉得这林明远还真的有点文不对题牛头不对马嘴马不知脸长。不意外,他时常走歪路,她导正一下就好,于是她道:「几年前好像有哪个官员的娃儿到天罡派拜师,天罡派放话说是天资奇才,但未尝不是背后有了靠山,于是天罡派就不怎么把其它门派放在眼里,这一次特地差人送帖,多半不只为了祝寿……   「哪只手?」   「什么?」   林明远面无表情。   「你何师妹刚去药庐包扎,说今口是你们对招的日子,她自夸可以当你师姐,她只伤在手背,而你却被赵灵娃连中三剑。本来你该与你资质不佳的三师姐对打,赵灵娃却临时挑了你名牌,姬莲说他晩些不在药庐,就让我拿药过来。」   她一怔,喃喃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底哪只手?」   「左手……」她很莫名其妙地感到喉口咸咸的。一开始她有点纳闷,但没一会儿就反应过来原来这叫感动。   虽然青门是她的家,但平常练招大家多少都会挂伤,习惯成自然了,哪会注意彼此伤在哪呢。   被关心的感觉还不错,但自立自强才能让她好好的活下去,她深吸口气,试着甩甩左手臂,笑道:「没事,常有的……」   「姬怜怜你干什么你!傻子吗!」林明远骂道,及时稳住她的左臂。他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袖子,果然伤布已略略带着赤红,而且包得还真不怎么稳妥。   「姬莲是男人吧?要不,不会一听你伤在臂上,便找藉口托你师妹拿药来,不敢亲自替你上药。」   姬怜怜看他一眼。   「表哥啊,我真不明白。你这执念也太深了吧?证明姬大夫是男人,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瞪她一眼。   「女人堆里,有一个男人在,你想呢?」   「……你不也是男人……」她咕哝着。   「青门这些女人我看在眼里吗?」林明远真想剖开她脑子,看这蠢蛋在想什么。他小心地放下她袖子,走了两步。   「走啊,傻了啊。」   姬怜怜嗤一声,跟上前去,见他一跛一跛的,还真有点重心不穩,但很明显地,比起刚开始需要木棍当拐杖时好上许多,姬大夫神人啊,可惜治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头白眼狼立志要抄姬大夫的老底。姬怜怜摇头晃脑,十分感慨。   这一路上,仍然有青门弟子安安静静地往返,每一个弟子都是先看了姬怜怜一眼,再移到林明远移动的步伐时略略停顿后,才又若无其事地转开。   这样赤裸裸的目光,林明远彷若未觉。倒是身边姬怜怜的目不转睛,让他微微恼了起来……原本,他走路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么狼狈……他咬牙,忍下让她转开目光的冲动。   ……以后,他就是这副模样了。她就只会看见他这样了,现在不看,难道以后要她遮着眼?   直到前头有汉子与妇人经过,他松了口气,随口问着:「他们是谁?」   姬怜怜果然转移注意力。   「那是山下村落里的人,山腰那头有块地,是给他们耕种的,最近另一个村落的人也想讨块地,这些妇人多半是他们的老婆。青门的衣袍都是她们织的。」   林明远转头看她。   「两相抵消?」姬怜怜面色未变,没有答话。   林明远一见她表情,就猜到了七八分。他慢条斯理道:「让我猜猜,你们身上的衣物都是这些婆子制的,这也不是白做的,你们都是要给钱的。他们穷,你们还白白送地给他们耕,耕到最后,别人见了眼红,于是也来争一争,反正不争白不争嘛……」说到最后,他蓦然止步,避开她的左手,拉过她的右手。   本来姬怜怜是可以不动的,但她要不动,林明远肯定会跌个四脚朝天,她叹了口气,顺势凑了过去。   林明远咬牙道:「看看你穿的是什么东西!旧又丑的青袍!你多少年没做新衣了?!」   「三年了。」   「青门的女人都沒脑子吗?连点争取都不会吗?」   「师傅向来心慈。」   「心慈不会去当尼姑吗?跑来祸害你们做什么?都没有人去告诉她,青门快被她给败光了吗?连由己的徒弟都给不上一件好衣裳,她还配为人师表?」   姬怜怜就算有同感,也万万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她虽是个不识字的大粗人,但尊师重道这道理她还是懂得。她只是很微妙地叹口气:「好像是师傅的师傅过过悲痛欲绝的事,因此立下规矩,非心慈之人,是不许当青门掌门的。」   「所以赵灵娃正是看穿这一点,才伪装成那样……」林明远豁然开朗。姬怜怜怎么看就是让人怜惜的模样,都还需要人保护呢,哪有余力放送慈悲?   这青门掌门好废物,这赵灵娃好心计!林明远寻思片刻,一回过神,就见姬怜怜像只小猫直凑过来,就再差那么一点。两人就贴上了,他不动声色退了一步。   「姬怜怜,你做什么你?」他轻轻问着。   她眼睛张得跟猫眼一样,只逼近一步。   「林明远,你真的很暖耶,我光凑近你,都能感觉你的体温了。你怎么能这么暖,教教我吧,我也想往后冬天好过些。」   林明远摸上她的手背,果然又冷又冰,不由得眉头拢起。   他见她又是一身单薄的青袍,青门人人都穿这样的旧袍,但其他青门人与他何干?她从九岁入青门,就只能穿这种破袍子,想想刚才那什么天地派的女弟子,一身新衣新裙,她这小道姑却是冷到直发抖。   蓦地,他心绪一顿。   ……小道姑?   他对这方面并不熟悉,只知有的道派可论婚嫁,有的却是不可;当年林凤歌既然入赘。这表示青门女子可成亲,但难保这几百年来不会有所改变……   他拉不下脸,问不出口。只是嗤了一声,道:「不当掌门也好。你本就没什么野心。」他顿了下,冒出一句:「脱离青门也许更好。」   这种话太没头没尾的,她选择不深问以免暴露她简单的内心。林明远的心如海底针,天天不一样对正常。她只是挑着眉,不发三舀,看着他拉着她的手,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这家伙开始入境随俗,不讲男女授受不亲,改成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管他的呢,反正……是表哥嘛。这么暖……林明远怎么暖成这样?姬怜怜万分羡慕,真巴不得狠狠爱怜他的手一番,实在太舒服了,又走了一阵,林明远蓦然停下。   这一次,姬怜怜倒是明白他停下的原因了。   大冬天的,他额上竟有热汗,呼息微沉,根本是走不动偏撑着不说。姬怜怜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林明远?」她叫着。   林明远臭着脸。   姬怜怜叹口气,绕到他前面蹲下。   「真麻烦。今天你路走太多对腿也不好,反正就剩那么点路,我背了。」这就是所谓男人的自尊?   林明远盯着她的背,再看她被宽袖遮掩的伤臂,抿着嘴,慢慢俯下身去,同时小心避开她的左臂。   姬怜怜用力背起,吃惊道:「林明远,你最近壮了不少吧。」   「你在暗示我抢了你的饭吃吗?」   女孩家的香气,在林明远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此刻,他却是垂下眼,面上浅浅发烫。   「姬怜怜,你说,在大家族时你就喜欢我了?」他轻声问。   「嗯?是啊。」都是很欠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可以抬头挺胸说:不喜欢了。   「我……我……」他难以启齿。   「我什么啊我?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都不痛快,上回在回青门途中还要我吹给你听,你才想解手吧……」   林明远脸都黑了,这粗鄙的女人!他嗤道:「我偏不说。等你学会识字,你才配知道。」   「哦,好,我很期待呢。」她本身并不是好奇心非常强烈的人,就随便敷衍他一下吧。反正他迟早是要离开的。   而且这个秘密铁定与她无缘,因为……   识字?下辈子吧。   [嗯。」姬怜怜猛地张开眼。   屋梁,蚀光,以及杨边的人影立刻钻入她的视线。   「姬怜怜!」   不是深渊。她松了口气,蓿向站在杨边的林明远。   「你……三更半夜看着我睡觉做什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好不好!」她沙哑问着。   林明远面无表情,跛着脚转去倒了杯水给她,「你做恶梦?」   「没有啊……」她坐起来,喝了一口,立刻打了个冷颤。   「好冰。」   「半夜哪来的热水。」他皱起屆,伸出手要摸她的额,却发现她避开。   「你做什么恶梦都是冷汗?水别喝了。去换件衣服。」   姬怜怜这才发现自己冷飕飕,汗流浃背,她哀叫一声,捂着脸。   「不会吧……我没衣服换了!」   这几日天气湿冷,衣服不易干,她身上这一件是打算穿上三五日撑了撑的,若在去年此时,林明远还没出现,她直接脱了衣躲在棉被里就好了……救人果然是要量力而为的,   穿着湿衣她不怕,就怕又得风寒,万一其他师姐起疑就不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林明远一拐拐地去翻找什么,又走了回来,有点粗的男衣落在她怀里。   她定睛一看,是入青门前她替他买的几件成衣,虽是粗布所制,但这钱也是让她花得好生肉疼。   「先换上这件吧。」林明远淡声说着,撇开眼一会儿又绕回来。   「反正江湖人不拘小节,以前我睡过有些江湖女侠还爱女扮男装,没什么大不了的,去换,免得染上风寒又要叫那姓姬的来蓿你。」   看来她这表面对姬大夫成见很深,她胡思乱想着,应了一声,拿着衣服就往角落的布帘后钻去。   她迅速换上后,发现这件深蓝男衣是她怕山上冷,他捱不住时多加的一件,她还特地选质料略厚的……她站在那里,心里有点异样,林明远在关心她吗?现在关心她……是不是太晩了点?   她掀开布帘时,林明远就坐在杨上垂目思索着,安安靜静的模样让她不由得多看两眼。   他察觉她的视线,抬头一看,微地一愣,笑道:「姬怜怜,就算你换上一身男装,怎么看还是个女人啊。」   姬怜怜也颇觉遗憾。   「我就这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原来你也知道你这张脸……」他转开脸,随意拿过她今晩练的字,转了话题。   「你看,只要认真学,不就识字了吗?这三字经你写得很好,」姬怜怜嗯了一声,谄媚道:「是你教得好,这字也是临蓽你的字帖。林明远,以前是我贪懒不好学,现在我都努力学了。你千万别把我不识字的秘密说出去。」   他没抬头。   「你都在识字了,不识字的秘密已经不存在了,你怕什么……姬怜怜,你这字仿得真,要不是我亲眼见你每日习字,我真以为这是我写的,对了,你做什么恶梦?」   「……也没什么……」   「你吵到我不能睡,你知道吗?」   姬怜怜见他还是反覆看着她写的字,心想没有得到答案,或许他会坐在这里一直看下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梦见我一直掉进没有底的洞里……」   他终于抬起眼看她。   姬怜怜严阵以待。   看了半天,她发现他似乎没有看穿她的秘密,暗松口气,待要张口说话,又见他低头看着她写的字。   她写的字……真这么吸引人?是他自恋吧?   「我小时候也做过同样的梦,」他道:「一直往下掉,没有人拉我一把。这个梦做了好几年,直到我终于有机会改姓林,知道由己有了未来,才不再有这梦。姬怜怜,你心里有事?」   「……可能是因为……我担心你的事吧。」她找了个理由。   「担心我吗?我是没法回京了,也不可能官复原职。在大家族里为师,是我最好的结局……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一点也不担心。只要他一离开青门,她就能守住秘密,她担心的是被他发现,所以,他能早离开是最好。   林明远收起她写的字纸,又拾起眼看着她。   「你过来。」   姬怜怜凑过去。   他忽然笑了。在烛光下,他笑得略为明亮。   「姬怜怜,你表情,真像小猫……」   她连眼也不眨地。   他彷佛惊觉自己说漏了什么,顺看再道:「像小狗啊……小猪啊……」   「你见过猪?」她很深沉地问,深深地看着他。   「在被接进大家族前,我养过猪,怎会没见过呢?」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没想到吧,我林明远明明就是个读书的枓子,为了图温饱,得替人放羊喂猪。我的三字经,就是在学舍外头愉学会的。姬怜怜,其实我最气的,不是你姓姬,而是你姓姬却不知好好利用,瞧,你幼年就可以好好读透三字经,但一直搁在那里偷懒,你要我怎么不气不恼?」虽说气恼,但此刻他脸色平静,甚至带点恍惚的温柔。   「姬怜怜,你好好学,我没要你读遍四书五经,但基本的一定要有,等你都会了。我就……」   「我会努力的。」她保证。   他满意地笑了笑,轻轻摸了下她凉凉的小手,又迅速收回。寻思片刻,他忽然一跛跛地走回他的床。   姬怜怜松了口气。   他在那头鼓捣着,姬怜怜对要上榻睡个回笼觉,又听见他说道:「你过来。」   姬怜怜瞬间小脸变苦瓜。她怀疑林明远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个性,人家待她凶她也凶回去,人家要是好声好气,她还真的不好意思发火呢。   算了。反正他就要回大家族了,再给他折腾一下不打紧;想着,她慢慢踱过去。   林明远拍拍床,吸引她的视线,这床中间有着枕头为界,林明远这一次仍然没有看向她。   「你这样子也不是办法,哪有人刚睡醒手脚还是凉的?你不是说我身子暖吗?我让一半床给你吧……」   「我看起来……」很像傻子吗?姬怜怜正要续说下去,他像是早知她会说什么,立刻瞪向她。   「你以为我有邪念?我是这种人么?要不是看在你老得风寒的份上,我会这样牺牲跟你共睡一床?你不是说老做掉落深渊的恶梦吗?我就在旁,一听你梦呓,便拉你一把。只要有人拉你一把,以后你就不会再做这种梦了。」   她脸色古怪。   「林明远,我在梦里到底说了什么?」   他挑起眉。   「你说,拉我。」其实她嘴巴密实得很,明明是恶梦,仍在梦里咬紧牙儿不露一丝口风,可见这梦真的吓坏她。她在怕什么?他实在不明白,现在她习字习得连他都赞叹,还在怕什么?   他拉住她,随卽又放手。   「看,我很暖吧。」   她果然动容。   他又撇开视线,含蓄地低声说道:「如果真遇见心仪女子,我可不会随便胡来,洞房花烛夜对新娘子来说意义非凡……」他一顿,因为瞟到姬怜怜忙着抱她的棉被上床。   他一时无语。   「反正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表哥,多谢,我睡外头?」   「……随你。姬怜怜,你……你……」   「嗯?」她跟着上床。   他挪开位子,往床里头靠去,他咬牙,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可不管你以前如何,将来你不许再来什么没人知道就去做,这是什么心态啊!姑娘家怎能如此。」   「嗯嗯,」她自袖里抽出一本书,笑咪咪地递给他。   「表哥,我学识字很认真的,给点奖赏吧。」   他狐疑地接过那本书,一看书目就是一愣。这书名,跟在书屋时其他青门人借的书大同小异,都是什么孤狸精与书生的故事;他再瞟向姬怜怜兴致勃勃,没有半分的讽刺。   他目光略略流连在她的小脸上,那身深色男衣让她康纳来太过我见犹怜,令他不敢直看……他故作无事地又转开眼。   恍恍惚惚地,他翻过第一页,说了大致的内容。然后他听见她道:「不不,不是要你说这书在讲什么,是要你一句一句念给我听。」   他嗯了一声。没细想太多,一句一句开始念着,心里却不由自主想着「她是对任何人没防心还是太相信他」,又转念「她是仗着自己手脚灵活,所以认为危急时可以压制任何一个男人?她不能有这念,将来肯定会吃到苦头,有机会得与她说一说」,接着他再想「他的红颜知己个个是美人,怎么现在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她们的长相?红颜知己?他从不当她们是盘菜,正如他落难时她们立即依附其他男人,这世上也只有姬怜怜这傻子会不离不弃,如果在他富贵时姬怜怜就出现有多好。他定会、定会……」,许多念头同时模糊地交错,最后,一个念头猛然跃出一一   若在一年以前,姬怜怜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会选择韩朝香为妻,只有韩朝香才能带给他权势与富贵,姬怜怜不可能给他这些。   思及此,他心里一震,背脊出了一层薄薄冷汗。要论最熟悉林明远的,不就是他自己吗?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啊,为了心中的贪欲,是可以舍弃在他眼里不需要的人,尤其女人更是转送的好礼物,他就送过,不是吗?   姬怜怜能对他不离不弃。他……他却不见得能……   她十分认真听他念看每个句子,手指轻轻动着。这习惯他也有,或许是幼年相处过,许多习惯都是共同培养出来,好比背书时利用手指来增加记记……现在她在背什么?   林明远疑惑,但不认为这是多重要的事。他念着句子,故意伸出手轻碰她的耳垂,她听得太专心,没有注意到。   冰冰凉凉小小的,就跟她的人一样。   她的耳环也是老旧的,怎么她的周遭都是老旧的东西?老旧的青门,老旧的衣物,老旧的饰品,这些旧物都丢了才好,换上锦衣玛瑙全都换新的,这小猫一定会比现在这模样还要好看三分吧?   「姬师妹!」   竹屋外,出现不止一人的脚步声。姬怜怜估量时辰,早过平日师姐妹会串门子的时间,现在来一定有重要事,她连忙翻身下床,前去开门。   她还来不及问是什么回事,就见七、八个师姐堵在门口往屋内看来,她心知不对,回头看见床旁的窗子也是人影浮动,竹屋分明被围了起来。   「高师姐,这是怎么回事?要这么大阵仗来我这?」   高亚男摊摊手,朝林明远那方向努努嘴。   「今晚天罡派袁许吴三位师兄与沐师妹住在山里,沐师妹去沐浴,发现有男人偷看。」   她的声量大,林明远听得此言,下床走了过来。   姬怜怜嗤之以鼻。   「别开玩笑了,高师姐,你是跟我表哥有仇吗?你看他走路跛来跛去的,沭师姐会追不上他?你当沐师姐是废物?」   林明远瞪了她的后脑勺一眼,高亚男也嗤之以鼻。   「姬师妹,整座青山,就你表哥一个男人,不是他,难道有女人愉看沐师妹?」   林明远淡淡地说:「那什么木的,我连见都没见过,这样栽赃我于你有什么好处?」   高亚男还是第一次跟读书人说话,觉得这人说话真有那种慢条斯理。不愠不火的错觉;她向来就怕这种专找缝子钻的慢郎中,便谨记赵灵娃的吩咐,道:「见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对男人来说,是女人的身体都好。」   姬怜怜皱起眉头。   「高师姐,不能因为这样就赖到我表哥身上,雅道今天来的袁师兄、许师兄跟吴师兄就不是男人吗?」   高亚男闻言,眼二见。   「正是,我也是这样说……」她被身边的何水儿一推,改口:「沭师妹沭浴时,他们正与赵师姐在厅里说话,赵师姐可以作证。」   何水儿点头,插话:「我跟好几个师姐都可以作证,当时我们就在厅外。姬师姐,这回表哥可赖不掉啦,这几日他在练走路,是不?表哥比袁许吴三位师兄更熟悉青门地形。」她再补一句:「赵师姐说,表哥在京城犯了事,这一时色欲薰心也不意外,还是先到前厅看赵师姐如何处置吧,」她愉愉瞄着姬怜怜身后的林明远。   林明远比姬怜怜高一个头,但背着光的关系,看不清他的表情,此时他似乎很冷静?   姬怜怜面有薄怒。   「这是怎么了?要抓贼连个证据都没有吗?我跟林明远一直在一块,他哪来的时间去愉窥沐师姐?长翅膀飞过去吗?当我是傻瓜蛋吗?!」   「姬师妹,你忘啦。今天你也去澡室,这段时间他去哪啦?」姬怜怜顿时哑口。   青门有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时间开澡室,她是快关了时去的,那时已没有什么人。也因此她确实有看见沐钤,如果她没记错,沐钤应该是最后离去的。   她身后的林明远开了口:「先前你跟那姓木的,同时同间冼?」   「嗯?是啊。」姬怜怜随口应着:心里颇为纳闷,说林明远是人渣她是信的,但淫贼?那他就是深藏不露。她不信赵灵娃看不出来,赵灵娃的目的是什么?   高亚男喊道:「既无人证,那来人,带走!」   姬怜怜瞪着她。   「高亚男,你当你是官府里的捕快吗?喊得这么大声!」高亚男笑咪咪地。   「姬怜怜,咱们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是赵师姐那一派的。再过两年,赵师姐当了掌门,允我可自由选择青门里的职位,你明白吧?光冲看这点,她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求你了,让表哥跟我走吧。」   姬怜怜的嘴角抽搐。   何水儿瞪大眼,现在是公然揭破底,确定赵、姬双方对立了吗?那她要选哪边站?   「来人,架表哥走!」高亚男叫道。   「高亚男,你要不要去数一下赵灵娃私下允了多少人好处,你认为她真能让你如愿……林明远?」姬怜怜被人拉到身后,被遮得严严实实地。她有点傻眼,现在是……他挺势而出?   林明远走出阴暗,一脸平静。   「不必带,我自己能走。我也想知道,在青门有守门人的情况下,是哪个男人有本事凑近你们青门澡室的。」   姬莲心里疑惑,大丰夜的,怎么要她上前厅?   她长年住在青山,却不属于青门的一份子,可以说,她替这些责门弟子看大小病痛以换取一份食宿,但其实感情上并没有那么的密切。   以青门弟子傍晩都会串门子来说,是决计不会到她那里的,她也不喜欢有人无缘无故靠近药庐。   青门里所发生的任何事件,都与她无关。有江湖人来挑衅青门,她也只会待在药庐不闻不问,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她。在这深夜时分,怎会叫她到前厅?   为防万一,她将药箱携着,前厅灯火通明,有弟子看见她,凑上前来道:「姬大夫。赵师姐已在前厅等你。」   「嗯。」姬莲犹豫一下,还是没有问找她有什么事。她胸怀坦荡,没必要预防。要进门前,一名陌生的男子同时走来,一见她势边的大黄,面色立时一变,手已抚到剑柄。   姬莲连忙道:「侠士莫惊,它不咬人。」   「它……」袁师兄脸色泛青,小心翼翼道:「姑娘慢慢离开,这狗过于庞大,若伸展开来,比你还高。这要一咬下。非死即重伤。」   青门弟子走来,掩嘴道:「袁师兄,你误会了,大黄是姬大夫从小养的……不,是全青山所有的狗都是姬大夫的小孩,它们见人都不会咬的。你看。」她上前蹂躏黄毛大拘一番,黄毛大拘只是呜呜地叫看讨抓抓。   袁师兄瞬间如遭雷击中般,沉默半天,才道:「是我误会了,我没想到一个姑娘家能驯养这么凶恶的狗。」   姬莲没问他是谁。朝他点点头后,对着黄毛大狗说道:「大黄。你在外头等着。」随即跟着青门弟子进入前厅。   袁师兄本要尾随而入,经过大狗身边时,他停顿片刻,迅速伸手碰一碰它的头毛,内心震惊不已一一这狗,连陌生人都不吠不惊?   「姬大夫来了,」厅里的人一时间暂停说话,都朝她看来。   青门的厅里,正中央是赵灵娃。高亚男与何水儿;左边是林明远与姬怜怜,林明远腿不便就坐在椅上;而右边一女二男,脸色都极为难看。   似乎壁垒分明?姬莲一一扫过后,看见外头那男人跟着进来,走到右边去。   「赵姑娘唤我何事?」她问。   「姬大夫,这四位师兄妹是天罡派的忧秀弟子,他们送帖子过来,哪知沐师妹在青门里受了点惊吓……」   「惊吓?」沐钤死死瞪着林明远,「这种毀人名节的事,赵师姐说只是惊吓?」   赵灵娃叹了口气。   「这种下三滥的事发生在青门里,我也十分难受,沐师妹莫急,这淫贼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给翻出来,否则岂只难以面对沭师妹你,连青门弟子都人人自危了。但这种事四处宣扬,闹得人尽皆知,除对你名声大坏外,并没有任何实质帮助。」   姬莲听到「淫贼」两字。心里咯瞪一声,直觉往林明远面上看去。   林明远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   她不受控制又回头,看向门外懒洋洋趴在地上毫无警觉的大黄。   姬莲踌躇片刻,轻声问着:「这到底怎么回事?淫贼与我有什么关系?」   赵灵娃表情无奈,道:「沭师妹在澡室发现有人愉蓿看,想要追出去,却不甚方便,但她确定此人是个男人。青门除去林公子一人,再无其他男人,姬大夫认同吗?」   「这是当然。」   赵灵娃转向林明远。   「林公子,你坚持要姬大夫在场,现在她来了,你怎么说?青门上下确定只有你一个男人。」   沐钤咬牙切齿道:「青门这是在护短吗?你们还要他澄清什么,他说了不是他做的,你们就信?这算什么?作贼喊捉贼?」   「正是如此!淫贼人人得而诛之,你们青门不将这淫贼就地正法,反而让他脱身,莫不是青门上下都是女人,这里成了销魂窟,被这淫人给治得服服贴贴了吧?」说话的正是天罡派三人中的许慎。   在场的青门弟子脸色皆是一变,赵灵娃本是一派温和面相,也不由得翻了脸。   此次来青门送帖的弟子里,就属许、沭两人个性冲动,尤其许慎心仪沐钤师妹,能忍到此时已出平意料之外。袁重与吴地大喊不秒,已经预知许慎下一步,果然--   许慎出了剑,直逼林明远而去。   「许师弟,切莫……」   袁重与吴地赶忙阻止,同时赵灵娃飞剑而至,打歪了许慎的剑身,非但如此,一股大力逼得许慎脱了手,长剑掠过姬莲面旁,直入厅门。   何水儿大叫一声:「姬师姐!」   众人转头看去,才知沐钤在许慎之后也出了疾剑,林明远身边的姬怜怜面不改色,横臂撑住剑身,祗住沐钤的剑势。   沐钤转向她,咬开说道:「你犯贱么?这种人是许了你什么好处?」   姬怜怜压根没听清她的话,她冷汗早流满一缸了,   沭钤的内力浅,要换个功力高深的,怕是直接穿透她臂膀。这一次除老天保佑外,也可以归功于她日夜勤练武技,虽没有内力但眼力以及机敏反应,她比常人好上许多,才能及时让她想都不想地出招。   姬怜怜感动到……决定回竹屋后捂脸哭上一哭,平常她就是个混吃等死的青门小弟子,十年来龟缩在青门无波无浪的,偏自林明远来后她如在浪里行舟,太过刺激她承受不起。这更加深林明远还是走了的好的念头一一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想太多迟早是自寻死路,她不要!   她低头一看,横在林明远面前的袖里藕臂还轻轻颤着,不知何时林明远扣住她的手腕,没推没拉,就是这么紧紧扣着。   他往她这里看来一眼,眼眶赤红。以致面部有些挣狞的错觉。   ……同伴?姬怜怜呀了一声,林明远就是同伴啊。瞧他吓的,本来首当其冲的是他啊,她都吓成这样了,他更是吓到肝胆欲裂吧,他是那种最重也只拿得起笔的文人,当然会吓得屁滚尿流,或许回去后他俩可以抱头痛哭,庆幸死里逃生。   姬怜怜心头定了定,瞪看沭钤,豁出去骂道:「什么犯贱!我表哥是这种人吗?他要愉看你,我头给你当球踢!」她典型的人家强她就强,人家骂她就骂,人家软她就软,跟看人走总没错的。   「你要脸不要?明明你也被看了。你比我早走一步,离我发现外头有男人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你会没被看见?青门是什么鬼东西!藏了男人,还任这个男人为所欲为,我一一」   「那时候,姬大夫在哪里?」林明远忽然问道。   姬莲与他们早就保持距离,她离厅门口近些,听到这话,有点恼怒地看向林明远。   「我不在澡堂,林公子莫要误会人。」   姬怜怜插上一话:「姬大夫不是青门中人,沭浴不在澡堂。」   林明远瞪着她。   「我问他,你插什么嘴?」他又看向姬莲,似在打量什么。   姬莲内心不太舒服,却硬生生站在那里强迫自己不得动弹。   「青山里只会有青门弟子,但除此外呢?姬大夫想想,这几日山上还有哪写人?」林明远的声音又响在大厅里,   「只有你跟眼前这三位……」姬莲明显顿一下,这京城来的男人不会问这么简单的事。她再一寻思,恍悟道:「这几日我还见到山下的庄稼汉上来……」   「青山有守门人,每日出入多少人都是登记在册的,」赵灵娃招来弟子,去寻来登记册。   「今日傍晩前这些村民都已下山,册子上都会有记录。」   许慎站出来,怒道:「这算什么?不过是他推托之词你也信?赵师姐,青门里有男人。已是大不智之举……」   赵灵娃勃然大怒:「就因为青门都是女子,外人就要以邪淫眼光来看吗?就因为有一个男人进入青门,青门女子就二正要被他迷了去吗?就一定要成为你眼里的销魂窟吗?你当我们青门女子只要有个男人就骨软心散了吗?许师兄,你是个男人,倘若一朝落难,青门是伸不伸手?我不敢伸,我怕有人从此栽赃青门是个淫窟!」   [你一一」   赵灵眭垂目抚着额际,再一抬起,一脸和善,她叹息:「我说的是气话,委实是世人看女子太偏颇,青门女子太委屈,我这才……唉,请许师兄别见怪。此事在青门发生,青门定要给沐师妹一个交代,但,只有抓到真正的犯人,挖出他的双目,才能还沐师妹一个清白,是不?」   赵灵娃这番刹那变脸,天罡派四人目瞪口呆,一时情绪转换不过来,姬怜怜以及其他在场的青门弟子已经习以为常,故而见怪不怪,甚至厅里的青门弟子纷纷双掌合十,齐声道:「赵师姐明智,青门必还沭师妹一个清白」   林明远瞪着站在旁边一块双手合十念台词的配角一一姬怜怜。   姬怜怜暗地耸耸肩。她就是一个配角不行么?能跟所有的弟子站在一块她已经很努力了,能跟大家一样,就是她毕生的追求。她无时无刻,希望外人见到她时,都能说上一句:一样的,姬怜怜,你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林明远这种追求一枝独秀的人是无法理解的吧。   这时,赵灵娃又客客气气道:「想必沭师妹也不想抓个人顶罪。」她无视沐铃,直接对为首的袁重说道:「这事青门必给一个交代。袁师兄,还请宽限两日,让小妹逮出此人,否则青门上上下下难以安寝,若然最后真是林家公子,我也不怕得罪姬师妹,林公子就交给沐师妹处置了。」语毕,朝他抱拳。   袁重思索片刻,回以同样礼数。   「就照赵师姐所言一一」   许慎插嘴:「师兄!你怎么一一」   一你闭嘴!」袁重端起师兄的架子。   「无论如何青门都会给我们一个交代,你现在急着要人,万一他真不是呢?你真要让偷窥的淫贼全身而退吗?」   赵灵娃欣慰地点头,那表情似在说天罡派辨真理明是非,她大手一挥,差人送他们回去,然后心不在焉地朝姬怜怜说道:「姬师妹,前几个月是你去抄录江湖史的,里头大概有什么你说一说给我听。」她身为一门大师姐,忙得不可开交,去抄江湖史固然是不脱节,但老实说,除非火饶到青门来,赵灵娃还真没空去理江湖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姬怜怜镇定地说:「都几个月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还是我去书屋取来?」   在赵灵娃瞪过来前,林明远代为答道:「在回青门的路上,她与我提过她抄录的部分,都与青门无关,不过……」他回忆那夜看得无聊至极的江湖事件。   「今年出现了采花夏君,出没地点离此甚远,此人惯用迷药,」   「用迷药?此人功夫定然不高,不足为忌。」赵灵眭不以为意。青门弟子或许功夫平平,但论机灵绝对不输人,赵灵娃多少次为此感到宽慰。   「虽是如此,我可不希望江湖史上又出现一个采花贼,而且是在青门发生的。你去,」她一一点厅里的所有弟子,包括姬怜怜。   「警示青门所有弟子,严加防备,无论是谁,皆得结伴而行,如遇生人,―律扣下,如果扣不下……那就留下尸体。」   「是。」   其他弟子一一退出厅门,姬怜怜迟疑了会儿,没有动作。赵灵娃哼道:「姬师妹,回头你再回来接你表哥吧,眼下这情况他不能乱走,身边有人盯着才好。」一顿,她走到姬怜怜面前,上下看了一眼。   「青门有袍子,你换什么男装?青门上下熟你的,都不会想歪,但天罡派的人传了出去,会说青门男盗女娼,你知不知道?」   「……湿了。」姬怜怜盯看她,木然道:「天气湿冷,大师姐,我仅有的三件袍子都湿了,不知道何时可以再增上一件?」   刹那间,赵灵娃美丽的脸色扭曲一下,她撇开脸,挥挥手。   「去去,这些事等我当上掌门再说。」   姬怜怜撇撇嘴,退出大厅。   林明远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她到厅外时,不知跟姬莲说了什么,摸了摸那头完全不分生熟的大狗,随与其他人分道扬镳,脱离他目力所及之处。   赵灵娃顺眼看去,忽然说道:「这姬师妹是藏了什么秘密吧?老是记不住这些狗的名字,她以为我没注意到,遇见这些狗她总是故意比他人晚喊一声。」她斜眼往林明远瞟去。   林明远十指交叠,没有答话。   大厅里寂静无声,赵灵娃轻撩袍摆落坐椅上,遥遥与林明远对看。她相貌本就偏仙气。总让人再三留恋,林明远直勾勾地望着她,也不避讳。   许久,赵灵娃按捺不住,先道:「林公子与姬师妹素来感情很好吧?」   「尚可,」她挑起眉。   「仅是尚可?那我真松了口气。老实说,我并不希望姬师妹背后有太过亲近的林家或凤家,这些年来,她也的确很令我满意,没有野心,安分守己,知道青门交到谁的手里,青门才有未来,林公子,你虽是被京城抛出的弃子,但三姓大家族必会让你回去,不如我们谈个买卖?」   「买卖?」   「你回去后支持我当掌门。」她直截了当道:「江湖青门、秋山派以及京城林家,可说各取所需,各有图谋,相互合作;偏你们那里一些老家伙还自以为是,认定青门是姬家的,这脸皮也未免太厚实了些,青门早已脱离姬家控制。如何?林公子,我保你无事,护送你回大家族,但你必须支持我。」   林明远对此要求不意外。任何身居高位人,没有可掌控的势力,是无法撑太久的。赵灵娃言下之意。这是互惠,他在大家族中成为青门掌门背后的力量,青门何尝不也是他背后的靠山?不是大家族的靠山,而是他林明远的靠山。   他林明远可以东山再起,不能在朝堂,他可以在江湖里,以青门为最基本的筹码,在江湖里博弈到他所想要的东西。   他在江湖里会想要什么……   他微微一笑。   「我支持我表妹不是更好?照样得到你所说的一切,却不用站在大家族的对面。」   赵灵娃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扶在他椅上两边的把手,慢慢凑脸过去。   林明远动也不动,只是纳闷,原来姬怜怜这动不动就凑过来的习惯是出自青门吗?   「我们来个利益交换吧。林明远,」   「例如?」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青门子弟能够无视你在京城犯下的重罪,而允你藏匿于此?三姓大家族或许与青门有利益关系,却不能叫青门的子弟个个容你至此,而不作任何发声。」赵灵娃轻声说着。   林明远半垂着眼,回以同样的轻语:「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一个利益交換,姬怜怜脱出青门。」   赵灵娃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明远也看着她。   姬怜怜自厅外进来,目睹这两人几乎贴上脸,明显一怔。   耳鬓厮磨。   这四个字突然涌现在她脑海里。   虽然她不识字,但她训练由己强记博学,只会听,只会说,不会写,此时此刻,这四字让她觉得十分贴切,要连成一串字,那就是……   林明远与赵灵娃正在耳鬓厮磨。   这是她平常的习惯。因为有些字实在不好记,她会将它们连成串,强背下来,下次就很容易套用,不会让人发现她不识字。   她没有说话打扰,就是张着一双大眼,看着他们。   这也是她的习惯。因为怕说锗错话,让人发现她的秘密,以致她会让别人先说她再搭话一一也因此,她在青门弟子里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她们认为她大部分时刻不是在看就是倾听。   赵灵娃是第一个发现姬怜怜站在门口的人,她耳力好,听见细碎的呼息,再一转头,就见那双大眼看着他们……像猫似的。   林明远注意到赵灵娃的视线,跟着看去,也看见了姬怜怜站在那里。   姬怜怜脸色不改,等了半天,只等到赵灵娃看着她以及林明远的目不转睛,他们不说话她要如何接?她心里有点烦有点恼,拼命想着什么样的话才适当,才不会让人怀疑她有问题。最后实在想不出来了,只好一笑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耳鬓厮磨啦?   新月当空,星斗满天。   姬怜怜走在山间小道上,林明远就跟在身后;她不时侧头看一下,以防他走得不稳跌倒。   摸黑行路,青门弟子早家常便饭,她也不例外;这里的一草一木她熟得很,但林明远不是,因此入夜后他不会出去。   她口鼻呵着白气,再回头看时,就见林明远停下不走了。   「怎啦?林明远你累啦?」她叹了口气,有点无奈。   「好吧,就剩那么点路,我就背你回去吧。」背来背去,她习惯了。   再过一片竹林就是她住的屋子。四周静悄悄地,已脱离人烟。沭铃被愉看的事她惦在心里;如果沐铃真的没看错,那青门的确藏着一个淫贼,她可能也被偷看了,但……都已经被愉看了也就算了,反正沭钤不会傻到四处宣扬,没有多少人知道就好,重要的是接下来。   她不希望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她心里斟酌着,回去竹屋后该动什么手脚来防范呢?一个只会用迷粉的淫贼,表示武功并不高,赵灵娃她们不放在心上,但她自己是很清楚自己底子的。   她本来要蹲下背他,却被林明远拉了一把,撞进他的怀里。   ……果然很暖,她想。   「姬怜怜。」   「嗯?」她一头雾水。   林明远半垂着眼,拉着她冰凉的手,嘴角上翘,在她掌心写着一个字。他道:「这字你还没学,却已经懂了。你猜这是什么字?」写完,他轻轻搓着她的双手为她取暖。   明明就是鬼画符,她哪蓿得出来是什么字啊?   林明远轻笑一声,也料想她看不出来,于是俯近她的耳边,低声说道:「这是醋字。姬怜怜,你在吃醋。你知道吗?」   姬怜怜愣了下,本想大声答没有,他的唇瓣又轻轻碰了下她的耳轮,是暖乎乎的,她却不由自主打个哆嗦。   「林……」   「你真知道什么叫耳鬓厮磨吗?」他沿着她的耳轮一路吻下来,暖暖的气息在她耳鬓徘徊。   「你怎么这么冷呢?傻瓜,以后有我在……」   他轻轻呢喃着,姬怜怜却如遭雷击,僵硬地连动都动不了,林明远发现她的异样,退了一步,细细看着她的表情,她有点茫然,有点畏惧,有点木然……他眼里带笑,嘴上骂道:「姬怜怜,你傻了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心里没有你,怎会对你有这种轻浮举动?」他转开脸,耳根略红,沙哑道:「你自幼在都是女人的青门里,对这些事自是不明白……」   「我明白得很。」   他立即瞪向她。   「你哪明白的?」   姬怜怜意味深长地说道:「青门不会有糊里糊凃被男色所骗的弟子,我刚来青门里的头一年。该知道的都得知道。」   「你那没用的师傅还算有点脑子……」林明远喃喃道,又盯着她半天,紧攥着她的手。   「姬怜怜,你是要跟了我的人,你心里要知道分寸。」   她看着他。   他又移开眼看向夜色,嘴里带恼说道:「你这傻子,听不懂么?你是我心仪要娶的人,在洞房花烛夜我才会……咳,你明白的,在那之前我不会胡来的。」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她兴高采烈的回答,抬眼看去,她还是在看着他,―双眼儿如猫,有些幽幽。   他摸着她的眼角,抿嘴一笑,带点宠。   「傻了啊,小猫儿。」   「林明远,你喜欢我哪儿?」她轻轻问着。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知道啊,我替你说吧。因为我救了你,对吧?你差点变成刀下亡魂,我救了你,所你想娶我报恩?」   林明远脸色一变。   「你在扯什么!」   她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上胡乱画一下。   「你说这是什么字?」   林明远眉心微拢。   「你在鬼画符什么?」   「这是醋。」她又认真地画了几下,再问:「这个呢?」   「姬怜怜,你在耍我?」   她自顾自地说:「在我眼里,也是醋字。林明远,我很纳闷呢,你看见的姬怜怜根本不是真实的姬怜怜,那你所心仪的是谁呢?」   林明远一愣,没有跟她对呛下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留在他掌心的鬼画符。   姬怜怜想要叹口气,却见林明远快速捂住她的嘴。   「你叹什么气?」他警觉地问。   ……都已经把你叹掉了,再捂着有什么用?如果他没有犯下重罪,如今该跟官家小姐成亲了,她路经京城听闻这消息时会有什么感受?姬怜怜扪心自问过,结果很简单,就是会想着「哦,林明远成亲了,祝他一世幸福」吧。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有什么情厌上的纠缠,大家过得好就是了。这人生不就是这样?他在官场风光,她老守青门,如果哪天他在京城犯了事,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只要她在京城,总会如那一天一样将他背着跑,然后……等安全了,再把他交给他妻子。这不就好了吗?   姬怜怜与林明远,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维持这样淡淡的情谊,不也就成全了儿时那样青梅竹马的美好回忆?   林明远眼底有了极浅的疑惑,抹去她眼眶下的湿意,道:「你哭什么?以后别再叹气,什么把浊气都叹掉,我看是把好东西都叹掉,不准再叹了……这醋字,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心里明白就好,你别再跟我闹了,嗯?」   姬怜怜想要说什么,突然听见狗吠声,她连忙拉下林明远的手,食指搁在嘴间,警觉四望放眼所及之处。   过了一会儿,她转首与他低声说道:「林明远,狗在叫。」   「……每天夜里狗都在叫。有异?」   「嗯。你听。第一次狗叫三长两短是姬大夫发出的,第二次是山上狗吠。」   「姬莲这是在示警我们?」林明远反应极快。前一刻才知道青门极有可能藏匿一个采花贼,下一刻姬莲就示警,前后一贯通,不唯想像姬莲发现了谁。   姬怜怜应了一声,低声解释:「听说以前曾有邪教人入中原,经青门听闻青门掌门是美人,因而夜入青门,幸得那吋掌门功夫极好,将那邪教人埋尸青门后山,杜绝后患。」   「埋尸?这事你从哪听来的?」   「是姬大夫提过。她那一支姬姓,女孩家都在药庐待过,知道的事比我们这些后代弟子要多上许多。那时候为防邪教复仇,这事都烂在肚子里,如今几代过去了,姬大夫就将这事说开,眼下青门弟子除去几人外,其余功夫平平;江湖本是一锅杂粥,唯保不会有一日,有居心不良的江湖人见我们都是姑娘家,觉得可欺,因此,姬大夫藉这事教我们学口技,如过紧急状况,可以警告同伴,青山放眼望不尽,因而隐性划分数区,我这里与陈师姐、李师姐、药庐恰恰共处一区,如今姬大夫定是看见深觉危险的人物,是以提示。」说到此处,姬怜怜咬住唇,看着林明远,道:「姬大夫不会武功,要被发现,那就不好了。」她语气略为担忧,脑中极速运作,一回神,林明远正灼灼望着她。   「林明远,怎了?」   「姬怜怜,你功夫也很差,你知不知道?」   她一脸那又怎么样的表情。显然不明白他言下之意。   「你……」他想要说话。她却当着他的面。手掌半辽嘴,发出三长两短的狗吠声,接着,把长剑塞给他,背着他蹲下。   「我背你快些。这里偏远点,也不知道陈师姐她们能不能及时传递出去,姬大夫就发出这么一次警示,再也没下文,我怕她出事。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先带你到李师姐那里,她那里靠近另一区,她定会先将这消息传过去,要赶得及我托她带你过去……林明远?」她疑惑回头,见他脸色十分复杂,直站在那里看着她。   「林明远,别拖拉了!要再晩点,姬大夫出事怎办?」   三息后,林明远慢慢地伏在她的背上。   她咬住牙,站了起来。   「好了,你也别怕。有我在。」她深吸口气,浑身紧绷。   紧跟着,她跑了起来。   「……你也只是小钉子……何必……卖命……青门……重要……」   在掠去的风里,姬怜怜似平听见他轻声说了什么,但她没有回头是问;如果是重要的事。他会大喊而不是近乎自言自语。   她感觉到他的心跳急促,她很想告诉他,别紧张,有她在;但仔细想想,要论大风大浪,他在京城不知见了多少次,只要将他送到李师姐那,就可以确保他的安全。   姬怜怜跑得急快,几乎是豁出去,同时不停注意四处黑影变化,青山就是她家的后花园,要是栽在这里,她的脸可丢大了。   她不想过着犹如在惊涛骇浪上行船的生活,她只想成为住在岸边的看浪人,青门满足了她这个需求,让她成为里头的一份子,青门有难,她自该回报。   当为则为。   那个长者这样说过,大丈夫当为则为:虽然他所做的她不认同,可是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迎面而来的是细长的树枝,姬怜怜要闪过,重心必不稳,她估量那树枝最多轻轻划过她颊面。于是身形仍是急冲,没有停止的迹象。   忽地,身后伸出手,替她拨开。   她心里微地一怔,足下不停。   过了一会儿,迎面又来,身后的人又伸出手替她用力挥开。   就这么来来回回,他拨开好几次,姬怜怜分不清她胸腔下的心脏跳得慌是因为她跑得太快还是他每一次伸手一拨,那细尖的枝是会刮出伤口的……   那一道道,本来应该是在她脸上……江湖的粗人跟京城来的世家子弟是不一样的吧?   哪怕是大家族里的青梅竹马,但其实她在京城第一眼看见林明远时,就感觉这人该是属于细皮嫩肉的女人。她曾摸过他的掌心,确实如此。哪怕他在狱中多月,这些年在京城养成的底子是不会这么快就废掉的。   那样的光滑细致……跟她这个江湖人大不相同。她这个粗人脸上受伤好过他手上受伤,她是这么想的;她不是看轻自己,只是觉得,他那双手是难能可贵的,可以不必靠字帖就能一笔一划写出好字来,万一受了伤,写不好了怎么办?   别人或许没感觉,但她真真正正觉得,能识字,还能写出一手好字的,其实都是老天爷眷顾的。   至于她……她的秘密不想让世上第二人发现。所以,从她选择青门开始,就已经朝着一人守秘的道路走去。成亲?偶尔看看人家新娘子一拜天地,也就够她乐呵的了。   姬怜怜太过专心在山道泥地上,而她身后的林明远,则下意识地不住来回抚着他跛去的那条腿。   剑影由侧面而来。   林明远眼尖,低喊:「右面有剑!」   姬怜怜侧势避开,同吋将林明远甩了出去。   「姬师妹?」来人及时收招,   姬怜怜滚在地上,右手已经放在靴上匕首了,听见这话,她大松口气。   「陈师姐!」   陈冬月上前扶起姬怜怜,往被抛得老远的男子看去。   那男子姓林,叫林明远,是姬师妹的表哥,方才她看得清楚,他跌落地上的同吋,连个叫声都没有,翻身半伏在地,长剑他仍紧扣在手,动也不动,藏于黑暗里。   这番动作算不上流畅,但由一个手无缚鸦之力的男人做出来不禁让人眼前一亮,不由得想到这人不当官,入江湖也够机敏。有一种人,不管最终选择哪一种未来都能游刃有余,说的就是姬怜怜表面这种人?这让平日只欣赏林明远俊俏脸庞的陈冬月,今日终于对上他的双眼。   这男人的眼睛,黑沉不见底,不是个好控制的人。   她转向姬怜怜,说道:「刚对那招投石问路你使错了,你弯身该将他甩到你前面才是。刀剑无眼,你会首当其冲。」她指向林明远。   「你看你表哥,聪明许多,第一时间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来的人不管是不是要杀你,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你身上,也许他就能避开此劫。」   姬怜怜没有替林明远争辩什么,喘着气道:「陈师姐说的是,师妹受教了。李师姐她……」   「我刚去李师妹那,要她奔高亚男那里,一区传一区。」说到这里,远处响起低微的狼叫声。如果不是青门上下熟透了暗号,必不会认出这是人发出的口技。   姬怜怜回头看了一眼正一拐拐走来的林明远。   「那……」林明远就不能去李师姐那闲空竹屋了。   他一人,终究危险些。   陈冬月说通:「我首要考虑的,是自己人,不可能留下李师妹只为护你表哥。姬大夫从刚才那一声狗吠后,就再也没有声响,可能出事了。赵师姐她们再快,也要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得先去寻姬大夫,以防万一。」   「我明白了。」姬怜怜神色慎重地说:「我让我表面往李师姐那方向走应该无事.分头寻找?」陈冬月点头.   「我往这头,如果寻着姬大夫,能救就救,救不成,记得暗号.」「好.」姬怜怜完全配合.陈冬月没入黑暗后,姬怜怜要拉过林明远,反被他擷住手,「姬怜怜,你信不信我?如果我不藏起来,只会拖累你.与其两个人栽了,还不如保住其中一人,以图后路,这是兵法之道你懂不懂?」   姬怜怜一证,往他有些狼狈的面上看去.这种事隐过去也就箄了,说了只会愈描愈黑,难通他不知道?姬怜怜再次怀疑他的智力,但此刻不是谈这事的时候,于是她随口道:「我信你.」她指着陈冬月刚过来的路线.「陈师姐由这里而来,这条路必然安全,你往前走,会看见一间竹屋,那是李师姐住的地方,屋后有一道人踩出来的泥地,再往前走上一段,就是高师姐住的屋子,如果她不在,你继续往前走,见屋子就看有没有人在.她们都看过你,知你是谁.」   林明远在极短暂的沉默后,才问:「你呢?」「我?我是青门人啊,」   「你傻了你,姬怜怜,你武功根本……你别理青门了,」林明远抓着她不   放「现在你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要豁出去,青门不値得你这样赔上一条命.我们下山吧,直接回大家族,以后都由我护着你.」她表情微妙地看着他.   「林明远,我在青门住了十年,它养了我十年,等同我的父母.」「那又如何?不过是父母罢了,比你的命重要吗?」   「不过是……父母罢了?」她缓缓念着,笑了一声,只重复道:「不过是父母吧,」   她自他手里轻轻挣脱出来.   「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啊,林明远,我们始终就在两个世界里.你知道吗?现在你在我心里,就是个人渣.」他蓦地僵住.   「人渣.」她再说一次.   他恶很很地盯着她.   「姬怜怜,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个人渣?」她瞪大眼.   「你在说笑话,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渣?」「……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小时候的喜欢,难道能延续一辈子?林明远,等你能够做到这点,再来跟我理论.」她答得极快,极为理所当然.   她这话一出,林明远死死瞪着她,面色密白,难看透顶.   他一身长衫沾了泥土,姬怜怜跟他是半斤八两,但此时此刻她反而觉得他可怜至极.   她撇开眼,伸出手.「把剑交给我吧.你要下山我不阻拦,但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再惹麻烦了.你先照我说的路去避避,明早我再送你下山吧.」   忽地,她腰后有臂力拢向前,她吃了一惊,直觉要出手一一或许她力道远不如练武人,但她长年练的警觉性足够让她来得及反应.偏眼前的人是林明远,她犹豫片刻,唇上便硬生生被蹭了去.   姬怜怜傻了.等她回过味来,只不住想着四个字一一不过尔尔.   紧跟着.她嘴上剧痛,不由得闷哼一声.   林明远仍是死瞪着她.他的唇瓣间有抹刺目朱红,姬怜怜摸上由己的嘴,才发现那是她的血.   他冷冷笑着:姬怜怜,找什么人渣理由?我在没有断腿前,谁不当我是香谆谆地爭?你不过是见我跛了,看不上罢了.你就当我着得上你吗?我不过是要个为我做牛做马的卖命人罢了!姬怜怜面无表情.   我知道.那个高傲到不行的林明远,怎幺会喜欢我呢?顿了下,她叹了   □气,   别闹了,林明远,你是聪明人,知道怎幺做才是对你最好的,我不能再跟你耗了.说到此处,她突然顿悟.   是啊,一直以来,林明远就是一个聪明人,是一个贪欲极重的聪明人,奉行凡事以己为先,他只选择对由己有利的,不是吗?姬怜怜思及此,心安了.他总是懂得为由己做最好的选择.那她也不必太过担忧.   「记得往那里走,你保重。她头也不回地.返身潜入山林.   此时乌云掩去新月,仅露些许星光,映得青山黒暗中__带着不明碎光,虫鸣蛙叫,偶有狗叫声,除此外,就是一片死寂的靜.   碎光反射在湿泥的地面上,落在他的靴旁.   他来回轻轻抚着左腿,嘴唇抿起时,尝到腥咸的苦涩味,与他在牢里那段岁月里自身被折磨时没有味道的鮮血大不相同.   人的血味,不该都一样的吗?为什幺会不同?是姬怜怜的异于常人?还是他真人渣到连血都跟一般人不一样了?   怜……怜怜……姬怜怜……」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然后,慢慢地,他拾起了赤红的双眼.   其实她的运道不太好,姬怜怜想   诡异笑声跟衣物撕裂声,虽是细微,但在僻静的夜里,却清晰可闻.   姬怜怜半伏于树后.远远地,枝叶交织的缝隙后,有个男人压制着另一个青袍人……她眯着眼,确定那青袍人就是姬莲.   她内心轻叹□气.如果是陈师姐过上,那该多好.陈师姐的功夫或许平平,但绝对比她高,救出姬大夫的机会远比她多,如果她此时转身去寻陈师姐……等她们回来时,姬大夫恐怕早没了性命.   她是青门里普通的弟子.可是她一直很喜欢这里.   不是因为这里有多好,而是这里是她长住的家:她也喜欢每一个在青门的弟子,不是她们有多好,而是她已经习惯她们的存在.不管少掉谁,她心里都会耿耿于怀一一哪怕少掉一个平常感情没有多好的姬大夫.   道路的尽头,是姬家药庐.只要经过那里,一定会蓿看见姬大夫在晒药或是跟猫拘在玩的她实在不愿意有一天,那间药庐里失去姬大夫的身影.   她真的不喜欢变动.   这是林明远……无法明白的感情吧.   她与林明远都因没有父母而被送入三姓大家族,他可以一句:不过是父母罢了.他凉薄无情.但她不是.   她是不知道有父母的感觉,但她想,那一定是跟青门一样,让她可以安心窝的地方,可以渐渐习惯的地方,可以害怕时躲藏的地方,可以让她……抱着巒旧有的人事物不害怕.这些旧有的人事物都是青门给的,等同她的再生父母,她怎能因为她再生父母不会说话,而任人毁去这里?   有东西在蹭她的衣摆,她低头一看,是一头黄色的狗亲热地凑过来.   是六黄?小黄?白黄?黄毛?还是其它黄?青山上的黄毛狗太多了,颈间都有名字,但她真的认不出来.   她慢慢蹲下身,顺着这头狗的头毛.因为怕青门的弟子被狗追,所以姬大夫把这些狗教得不咬人,只亲人;教得太好了,以致现在有人在欺负它们的主人,它们却以为两人在玩耍.   姬怜怜盯着这头大狗.江湖史上说淫贼擅用迷药,足见功夫不够好,可是连这头其它黄都没有被迷倒……难道是点穴?   她靜靜再观察一会儿,姬大夫似乎动弹不得.如果用迷药,姬大夫是长年用药物的医者,多少该有点防备才对.她心里盘算着下意识摸索背上的长剑……她苦笑.剑留在林明远那里忘了拿啦.   她抽掉木簪,任着一头长发散落,用力咬着嘴,将林明远残留在她唇上浅淡气味咬得烂烂的.   她对着偏头看她、拚命摇着尾巴的六黄或者其它黄,食指搁在嘴上,做了一个坐下的动作.   ?它黄还是一脸无辜,但依着她的指蹲下.   她収敛表情,起身往前走一步.   咔的一声,细枝被踩断.发出声响.   泥地上,本来在扯衣服的男人猛地循声看去,手已经攥住腰间暗器了,但当他看见一名年轻的青门弟子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不由得暗地大笑,女人啊!   姬大夫……她太震惊,以致说话含糊不清.姬姑娘快走!泥地上的姬莲用尽力气,却只能发出低微的嘶吼.   姬怜怜退了一步,想要转身就跑,男人动作极快,疾窜到她的面前,点了她的穴道.   姬怜怜顿时立在当场,不能动弹.青门?」男人呵呵笑道:果然小门小派,教出来的弟子真是一群废物.嗯?藉着月光,他看清了姬怜怜的相貌,有点不太满意.他下旬本来要接功夫不成,倒是锁魂的美人窟」.但……对着这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他实在说不出美人两个字.   「淫贼……你放了她……」姬莲以为自己已经声嘶力竭地喊了,但发出的声音太低微.低微到连求救都星一种奢侈.   男人又笑了一眼,摸上姬怜怜惊怯的小脸.   「这么可怜的脸,如果不是你这一身男衫今你添了几分柔软,我还真……下不了手.这是怎么搞的?你不是装的吧?本公子在城里对一名美丽姑娘惊鸿一幣,一查之下才知她是青门里的大弟子,这让我心痒难耐啊!小姑娘,可知我是谁?」等了等,没听见姬怜怜的答腔,他摇摇头叹道:「吓傻了是不?姑娘家就是让人疼惜用的,入江湖做什么?听说你们前两个月刚自京城抄江湖事回来,小姑娘可听过『夏君的大名?没有?那肯定不是你去抄的.江湖最近赫赫有名的采花夏君就是在下.J   这男人的手指从她脸上滑到她的颈子,没理会姬莲在后头的f嘶吼j.他轻笑道:「还没采下赵小姐这朵仙花,先来两盘小菜尝尝滋味也不错.一个一个都是自投罗网,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青门弟子都是一身宽大的袍子,怎能看出你身子的美妙呢.江湖风霜重,再过几年,你就老成皱了,还不如趋盛开时好好享受一番.你道我说的有没有理?j   宽大的密袍,确实没法感觉到这小姑娘的身腰,但她脸小,肩细,肤感不错,他一时心痒,上前一步,想顺着她衣领滑入感受她的柔软……呈然姿色不如刚方那药味女子,但这肌肤真是后头那位没得比……那位硬了些……   姬莲咬牙切齿,尤其一见这淫贼居然想对姬怜怜动手动脚,她拚命想要闹出声响,这淫贼却是无动于衷.   她只恨自己不习武,到头来只能眼睜睁看见同住一山的姑娘被玷辱……姬莲才在激恨中,目光猛地呆滞,傻眼看着走过她面前的男人.   然后.她迅速反应过来,嘴里不住发出噪音一一「六黄……六黄,臭拘走开!这里有坏人,快逃,别在这绕……她喊道.视线随着男人移动.   姬怜怜本是暗喜这人够唠三叨四,说不得还能等到陈师姐来呢,但她仍是一脸惊慌的模样.二十年的脸了,她早习惯她面无表情也能被人看成可怜兮兮状,她要再多流点恐惧,谁都不会有防心.   本来一切都照她的盘算进行,被吃点豆腐也就算了,反正……就这样了,姬大夫不说出去谁会知道呢?但,当她越过淫贼的肩后,看见那逼近的身影,她短暂地目瞪□呆,甚至表情瞬间僵化了下,心蓦地提得老高.   这是个傻子吧?他在干什么啊?   她目光立刻回到淫贼身上,一脸惊恐.   赤裸裸的剑刀就高举在淫贼身后.   这淫贼终于察觉不对劲,一条狗怎会有这样的喘息声?他想要回头,姬怜怜舌尖一抵,唇间露出小竹管.   噗嗤一声.   细短的银针没入淫贼的颈间.   淫贼大叫一声:「你做什幺……」手还没碰到姬怜怜,就感到力从心,接着,—颗头就飞了出去.   姬莲傻眼了.   姬怜怜瞪大了眼.   鮮血溅了姬怜怜半身.   淫贼的身子被恶很很地踢倒了,路出他身后持剑的男人.   林明远.   细碎的光芒,闪烁在流着鲜血的剑锋之上.   夜风拂面而过,带来浓重的血腥味.   林明远还是先前那样的狼狈,一身的尘土,双手用力持着长剑,发红的俊目从头到尾连看那具无头尸一眼都没有,就这幺直直地瞪着姬怜怜.   姬怜怜被定在当场,被迫与他面对面.她脾气顽固,抿拫唇地也与他对看,输人不输阵.要看就来啊!   姬莲自血淋淋的一幕回过神后,张□欲言,但没有人想起她.   狗儿闻到血腥味,开始骚动不安,对着断头的身子吠叫不断.   「六黄,住□,没事的……林公子,能不能麻烦你遮一下那具尸……j没人理会姬莲沙哑的请求.   姬怜怜被点穴,但皮肤还是能感受到冷热,尤其之前她太紧张,冷汗湿了背.如今凉风阵阵,她这一回神,才发现冷透了.   他还星瞪着她,却开始扫过她没有血色的小嘴跟颤动的身形.   突然间.他跨上几步.   姬莲是在林明远斜后方的,从这角度看去.能看见这男人弃了剑,剑柄也是鮮红的,他的手朝姬怜怜小脸抓去.姬莲心里大惊,哑声叫道:f林公子,你想做什幺?住手!j就算这人是姬怜怜的表哥,却是犯过事的.刚才从她面前走过时,她是亲眼看见他一脸阴狼,那一剑俐落绝对不是初次杀人砍得出来的!谁知道林明远是不是发疯找下一个目标了?   下一刻,姬莲觉得或许自己看错了.   林明远的手掌带着红色的液体,重重举起,轻轻落在姬怜怜的脸上.   蹭去她小脸上别人的血滴.   「……就算我是个跛的,我也会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姬怜怜,你休想看不起我.他狠声道,她冰凉的脸颊,移到她唇瓣时,停顿一下.   「把嘴巴张开.j她看着他.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把我当那种下三滥的淫贼了吗?」他怒声道:没姿色的女人.我也不会自取其辱.把嘴张开.j姬怜怜惺惺地张开嘴.   林明远取出含在她舌间的小竹管,垂着眼把玩半天.「这就是当日西门外你让官差倒地的手法?就这小玩意你就想救人……吵死了!连主人都保护不了只会叫,要你做什么?」狗叫声实在扰人,他吹了一口竹管.   银针没入毛茸茸的狗身里.「大黄!」姬莲惊惶喊道.   不出一息,毛茸茸的大拘倒地呼呼大睡.   林明远微地惊诧,真没想到这迷药的威力这么强大,是防身的好东西.「姬大夫,没事.」姬怜怜轻声开口:「只是迷药,睡一觉起来就没事.」   林明远眉头一跳,回头看向那衣衫有点凌乱的姬莲.   她正仰躺在泥地上,直往这看来,一头乌黑长发垂地,掩去她几分容颜,怎么看都比姬怜怜美上三分,但他也是怎么看怎么认定这根本是一个男人.   「……你为了救一个男人,就这样,让别的男人随便摸、随便碰?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女入?」他脸色冷紧,语气轻轻低低的,咬紧牙关的.   姬怜怜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道:「我知道京城的姑娘都包得紧紧的,连手背都不能教男人看见.有的姑娘还有面纱呢,我在京城都看见过的……」她看见林明远明显错愕,改口道:「有什么关系^就算被摸了,反正也没多少人看见嘛.还有,姬大夫是女人,」   「你一一」林明远咬开切齿:「你非要让我、非要让我……」他一转身,拐着走到姬莲身边.   姬莲屏住气息,「就为了这男人?嗯?」   姬怜怜见他弯下身,叫道:「林明远.你做什么?」「你们都说他是女人,我偏认定他是男人I现在一揭,就知道是你被骗了还是我双眼瞎了!你居然这样为了他……」姬莲脸色白了,「林公子,你不要胡来……」   「林明远,万一姬大夫真是女人呢?你这一揭,下场如何呢?你想娶一个你不喜欢的姑娘吗?」   林明远探向姬莲的动作顿住,   这时,姬怜怜的穴道已有松软,她往前晃动了下,凝着脸走过林明远,蹲下来大刺刺地替姬莲拉妥衣领,姬莲一整个僵硬.   「好了,我替你看,姬大夫就是个姑娘家,你这样执意说她是男的,要是让人误会了,你要她怎么在青门待下去?」她头也不回地说着,只朝姬莲说道:「姬大夫,没事的,」   「……嗯,多谢姬姑娘.」姬莲沙哑道.姬怜怜确定姬莲寸肤不露了,才不情原地转向背后的男人.   「林明远……」林明远紧紧盯着她.   她垂目自他手里取回竹管,见到他掌心还在流血,眼神恍惚了下,张口想要说什么,   林明远眼底抹过异光,晶后姬怜怜长叹口气.   晶后姬怜怜长叹口气.「林明远……你这点小伤.疼吗?」「很疼,」她忽而一笑.   「这就是你跟我的不同啊.你难得受伤,容易大惊小柽,不像我,这种事,真的太常见了,」她拉开她男衫广袖,露出先前他小心翼翼替她包好的伤布.   因为这一路的奔跑,她的伤口早已迸裂,红色鲜血扩散在白笆的伤布上,她低头说道:「看,因为已经习惯了.所以都不疼.这一路上你没听我喊声疼吧?」她颇为骄傲地说.   不喊疼不喊痛,不是因为自尊,也不是觉得让这个姓丢脸,而是好走路.在青山里好走路,在人群里好走路,在人生里好走路.江湖人就是这样,所以她也必须这样,这就是她给由己的定位.只要她定位好,江湖也可以有一个安放她的位置,让她不至于无所适从,让她待得安安心   她抬眼对上林明远渐渐失望的目光,心头如针刺,但有更多的松口气.其实,她是很羡慕林明远的,他给自己找的定位,或许不为人所认同,可是他是攉夺的那一方;不像她,妥协再妥协……最后,她竞然觉得,妥协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就算她不识字,但她会读人的眼神,林明远此时眼底的情绪她一目了解.他一向就不是那个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她对他既然没有心思,他就会把曾说过的话全収回,感情也全収回…………感情是可以回収的,是吧?   姬怜怜是深信这一点的,因为她就是最好的例子啊.何况人落难时I是很容   易想要依附身边亲近的人,在那时感情会暴增数倍,却不耐久,不如长长久久点   滴而生的情感……林明远不会是例外的,   她以前曾听师姐妹夜里念书描述大千故事,里头有那么一句话:君既无心我   便休,完全可以套用在林明远身上,他就是那样的人.   或许,有些绝情事提一次就够了,姬怜怜想道,彼此心知肚明,就这样淡淡   的淡化,其实……是最好的了.   她走到无头尸的那一头,琢磨良久,转头问着姬莲:「姬大夫,他对你也是   点穴吗?」   此时姬莲已稍稍能活络弹动了.她狼狈地走到姬怜怜身边,一见那具无头尸,想着此人一炷香前还活着……她脸色难看.   「是点穴没错,我回药庐时发现他,我本以为我悄声无息地尾随,哪知他根本是诱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   「好怪,我记得采花郎夏君一贯用的是迷药,怎么来到我们这里却成了点穴?」姬怜怜纳闷,   「是啊,这也是我觉得奇柽的地方……」姬怜怜抱着头闷想,突然间,她转向林明远,挥挥手,   「你离远一点,这不是你该看的.」姬莲一脸妙,人是这位林公子杀的,她居然还说不是他该看的?姬怜怜想到一事,凑到林明远面前,轻声问道:「表哥,这人就当是我杀的,好不好?」   林明远面色淡漠,但双目仍微微赤红,听见她说这话时,眼皮一颤.   「我要邀功啊,在青门对更有底气,总不可能永远都一事无成吧,好不好,表哥?就这么说定了,嗯,姬大夫,你会替我保密吧?」她转头问看姬莲.   林明远没有因为她的靠近而退后几步,他只是一直盯着她,当她转向姬莲时,他的目光移到她的耳轮与黑亮的青丝,因为还来不及扎成包包头,所以是被在肩后长至腰间的,如冰凉凉的丝绸,不管谁碰看都可以感觉寒至心头的凉意,或许连青丝的主人都是冰冷的?他下意识地摸着左腿,   这一切,全落入姬莲的眼里.她小心地问:「林公子,你的腿……」姬怜怜楞了一下,赶紧回过头.   「你的腿怎么了?」顿觉有些靠近,她不动声色退了一步,她发现林明远还在看着她,不由得皱起细致眉,道:「林明远,你吓坏了,是不?我就说,你这种人不适合待在这里.或者,你先回去?」   ……明明人就是这位林公子杀的啊!姬莲有种想咆哮的冲动.他哪会不适合?真正不适合的是她跟姬怜怜吧!她比姬怜怜还早来到青门,可以说是看着姬怜怜长大的;姬怜怜单纯又识大体,除了偶尔会用姬姓呛人外,跟其他青门弟子井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今天,她发现自己不太了解这个姑娘.   林明远又注视着她半天,看到姬怜怜小脸不快了,才慢慢走到尸体旁边,「喂.林明远,不是叫你别靠近吗……」「不一定是江湖册上的采花贼.」「什么?」姬怜怜跟了过去.姬莲硬着头皮也过去,   林明远,淡淡地说:「你们,江湖册里写这些无聊的事,不就是让人嫁祸的   吗?」   姬怜怜一证,恍然大悟.   林明远又漠不关心道:「凡事一怵体两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藉着江湖册了解江湖现况,这淫贼未尝不是借了名号行偷鸡摸狗之事,再推到册上的那采花贼身上,到时他撇得一干二净.这世上又有谁知道他愉香窃玉过?」姬怜怜眼珠子一转.点头.   「你说得对.如果是这样就太好办了.」……好办?姬莲看向她,   姬怜怜对空学着狗吠,指引同门弟子方向,随即对着姬莲道:「姬大夫,你是明白赵师姐性子的,她向来不爱师妹们出锋头I待会她若说这淫贼不是册子上的人,我们就不动声色地提议她找个地方让尸体成为肥枓吧!谁都不知道这个人来过青门.让他消失在这个世上,反正他也不要自己的名字了,」   姬莲脸色青青白白.灭尸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做,只要一想到以后青山会有一具尸体她也有份,她觉得……嗯……姬怜怜瞪了她一眼.   「别孬种了.人都杀了.使点力吧,好过以后被人找上门报仇.」……人,真的是林明远杀的.姬莲沉默.   「希望不是江湖册上那个什么夏君的,不然还得去报备一声,数字公子也会来对一对号,我最怕麻烦了,这功劳我非要不可……」姬怜怜喃喃道,回头看见林明远的背影隐入波涛似海的黑喑林里,她本想叫他等等的,后来想想那是回竹屋的方向,他先回去也好……也好.   未久,赵灵娃带着人赶到.「你们都没事吧?」这是赵灵娃的第一句话,紧跟看她看见泥地上的无头尸身,连眼都没眨.「谁杀的?」   「我.」姬怜怜面有骄色地说着.   赵灵娃不避讳地上前察看尸身,难得对她赞美道:「切口俐落,下手的人可以说是心狠手辣了,姬师妹,你这种做法,无法让天罡派信服吧.」   姬莲轻声插话:「姬姑娘也是为了救我……如果不是姬姑娘及时救了我,只怕……」   夜色掩去赵灵娃此刻投向姬莲的玩味眼神,她柔声道:「我明白了.姬师妹是为大局着想,沭师妹那里我会顶着的……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在青门的一天,有什么事我都会替你们顶着.」   她带来的青门弟子一一展露感激的脸色,轻叫着:「赵师姐!有你在,我们都安心,」   姬怜怜本来也该配合一下歌功颂德,但这时她实在没有什么心情,   她抬脸看看明亮的新月,很用力地伸展了一个懶腰.果然,四肢打开,心情就会舒坦呢.   再过两天,送走林明远,她就能回归正常的生活了,怎能不让人心情偷悦呢?虽然很想浮一大白,但她不敢,酒醉误事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明人身上,他们总有本事挽回一切I但她不行,万一喝醉说溜了什么,就前功尽弃了,   「姬姑娘,你去哪?」姬莲看见她也走进竹林,那方向却不是往她的住屋,「……都交给你啦,姬大夫……今日明月甚好,我想赏个月.放松一   下……」姬怜怜没回头地说着,每说几字她就停上一会,花了一会儿工夫才说完全.   姬莲闻言,心里咯瞪一下,盯看她的背影,最后,她轻声说着:「好,你去吧.这里我会处理的.」顿了一下,平常与青门弟子保持一定距离的她,再补上一句:「如果晩些想睡了,可以上药庐眯一下,今晚我不回去,」   说了这句,她有些后悔.如果可以,她希望一直保持距离,不与任何青门弟子交好的.   可是当她听见那没有回头的身影饱含感情地应了一句:「谢谢你,姬大夫.」她又觉得她这样做,是正确的.   身着男装的姬怜怜就这么消失在竹林间,阴影彻底辽去那小脸上的任何表情,包括因为感激姬莲而微微翘起的小嘴,以及自颊上滑落的冰凉液体.   泥地上的杂草承接了透明的液体,而后弹入土间,迅速消失.   正与胨冬月商讨如何处理这尸体的赵灵娃,再多看了无头尸身的切口两眼,回过头也望了一眼那阴阴喑暗的竹林.   卷四   在下小雨的阴天下,马车入了城.   跟在马车后面的,是刚入了城牵马而行的四名男女以及七、八名青袍女子,   江瑚人中有男有女,这里的居民都已司空见惯,但,成群结臥都是女子,太少见.   「……像道姑,衣着不新啊.」   「怎么都面无表情?啧啧,那为首的道姑生得比花楼里的小红还美呢,睡她背看剑,真是槽踹了……」   为首的道姑回头往说话的百姓看去,眉目确实柔美,同时正派庄严,让人不敢亵渎,甚至忍不住回避她那诉说「都是无知百姓,原谅你了」的眼神,   青门一干弟子纷纷朝那人看去,双手合十说道:「都是可怜的人.」姬怜怜也在其中合声.   她做得还满顺手的,脸不红气不喘,因为有同伴嘛,有同伴,就表示她不突出,这点非常好,都一样的.   此刻她嘴里合音,眼眸却往马车瞟去.   车窗是半掩的,她看不清楚林明远到底是在车里睡着了呢还是在看着窗外?沐钤将马绳塞到她的手上,说道:「姬师妹.帮我拿。」姬怜怜连句「我跟你有这么好吗」都来不及说,就见沐钤挡住她的视线,走到车窗旁,轻声说着:「林公子,入城了,再一会儿工夫就到酒楼了,肯定能在下大雨前到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姬怜怜内心不屑地想着,神色间却不表露.淫贼尸体就埋在青山里当肥枓,事关天罡派女弟子的清白,赵灵娃与他们协议此事就烂在肚子里,不再外传,保了青门的名与沭钤的清白,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至此,沐钤对林明远态度大转变,从本来的门剑相向,变成一口三顿嘘案间暖,让姬怜怜看得好生瞠目结舌,   「窈窕君子.沏女好逑.」高亚男也看见了这一幕,下了这句评语,姬怜怜点头.   「是啊……窈窕……」她猛地瞪向高亚男.   「高师姐!你不要乱说话好不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不好!」高亚男吓了一跳.   「姬师妹,你这么凶恶做什么?」她不是凶恶.是紧张,「你说错是会被笑的,高师姐,尤其你这样会误导人……」   「好好,别激动别激动.」高亚男莫名其妙.「我是故意说错,何况.就算错了被笑笑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她费了多少工夫才用听的背下来,现在让她错乱   很好玩吗?她拳头下意识紧攥.如果是其它事,她被笑确实无所谓,但她多害怕   有一天她被人揭了短……那样的笑声,她绝对承受不了……此刻心跳还在狂颤.她心里默念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   子好逑……这才是正确的,前头的马车,车帘被掀起一角,男装的姬莲在青门人中搜寻,最后停在姬怜   怜的面上.沐钤已经回到她许师兄身边,显然刚才林明远就算有说话也只是一,   二句.姬怜怜索性将马绳都塞给何水儿,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她低声问:「姬大   夫,怎了?已经入了城.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她头微微偏着,往姬莲身后看   去,   林明远就在车里深处坐看,靠看车墙,好像颇为疲累,她又往林明远薄毯下的双腿看去,踌躇一下,朝姬莲挤挤眼,姬莲委婉道:「马车虽舒坦I但坐久了骨头也硬.」她实在疑惑,以前存青门里,她就是局外人,有时这些青门弟子的话题她完全无法融入,但自那一夜起,或许在生死关头与姬怜怜有了交集,她竞然读出这小妮子在问她林明远是不是不舒服.   姬莲又道:「有小雨.姬姑娘,你拿把伞撑撑?」   姬怜怜笑道:「除非是暴雨,否则还是算了吧.现在已经入了城,青门弟子的气势是要撑一撑的,」   姬莲明白她们既在江湖,靠的都是自己,不能轻易展现弱势.她点头道:「回头我去药铺抓两副药,你煎了喝吧.」   「多谢多谢.」姬怜怜这一次光明正大,笑咪咪地对着里头轻喊:「林明远表哥.快到了,你忍着点啊,」   她催促姬莲放下车帘挡风时,忽地抓抓头,悄声问:「姬大夫,考考你,窈窕……」   「啊?」   「……好逑……」姬莲虽觉困惑,仍是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嗯啊对、对,先淑女后君子,考考姬大夫.」姬怜怜连忙替她拉下车帘.先女后男,所以先沏女后君子;男子让一侧,女子先行.真是,全怪高师姐,害她搞乱前后顺序.   「窈窕沏女,君子好逑?」姬莲低喃,一抬头,车里另一个人的目光正来回巡在她面前.她试着平和道:「下了点小雨,姬姑娘不见得会受风寒.」「她如何,与我何干?」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先前林明远一直盯着她看,不就是要她拿把伞给姬怜怜?果然是她的错觉,自以为生死交关,也与林明远有了交集,心灵也相通.算了吧,是她傻了.   「你穿男衫.挺适合的.」「……多谢.」   林明远仍是轻描描地打量他,   「你上马车时,天罡派里有一个男人,一直在盯着你看.」姬莲愣了下.小心翼翼道:「林公子,你的意思是……」林明远不甚在意地说:「谁知道呢?听说有的男人对姑娘没有感觉.你生得不错,宜男宜女.」   姬莲呆了片刻,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她的脸色终于变了,张口要说话,又听见林明远说道:「他再有什么不雅嗜好,也好过一个男人冒充女人混在女人堆里好.一群女人,相处多年竞还看不穿,全是呆子.姬莲?如不是假名,就是去了草字的连.躲在青山这么多年,没有闹出事来,你该感谢她们的愚蠹.莲?花之君子,自许么?那就盼你住在青山的一日,永远不忘此名,她是我表妹,哪怕我再怎么不喜她,你将来动谁都无妨,就是不准动她.」   姬莲的脸色再平靜不过,但惊疑的眼神已出卖她此刻的真实心绪.任何一个人精,光看姬莲这双黑眸,就知通林明远已栴她揣删得八/1不离十了.姬莲本名姬连,就是个男人.   呈然林明远在朝堂失利被打了出来,但跟这些年轻的,工湖人比,他确实就是个人精,他断然不会让姬怜怜所住的地方,藏着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就她傻瓜,赵灵娃也是个傻子,一心一意在掌门位置上,却不知家里藏了一头野兽.   男人如野兽,姬连这野兽他琢磨过,对青门没有恶意,只是单纯躲藏,但谁知将来?总要将这人拖出青门对行……林明远慢不经心,往车窗外看去,   姬怜怜就在马车后斜角,这一角度一目了然.她与其他青门弟子交头接耳,脸色略苍白,单薄的身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江湖儿女.   人前他没有格外注意,但离别在卽,这一细看,他注意到她说话次数不多,都是其他师姐妹说了两句,她才笑咪咮地搭上一句,   对外人倒是没那么泼,他想.她总是对他大小声,要他说,他会说姬怜怜就是个话痨.而且还是个没脑子的话痨.每次他这么一说时,还会被她反击:你们这些读书人当然觉得我蠹啊,因为你书读了很多很多嘛.她一点也不羞惭,好像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一样,他本想等她识了基本的三字经就求娶.他林明远的妻子,本该饱读诗书,   但,如果是姬怜怜,那么……他愿意降到最低的标准,识三字经就行了.   推想到,这家伙不识相,而他也不是个死缠烂打的男人…他摸着薄毯下的左腿.   这时,他看见天罡派里的一名男子牵马靠近姬怜怜那边,那男子叫吴地,他记得,正是多看姬连两眼的那人.   吴地没有想到自己被人惦记上了.   他会主动靠向姬怜怜这边,纯梓是这里青门弟子多,他略带好奇地问:「那位姬大夫为何換上男装?不与你们同穿青袍?」何水儿笑盈盈地.   「吴师兄,姬大夫不是青门人啊,她下山时都是女扮男装,方便替入义诊,同时也可以帮青门买一些姑娘们不方便去买的东西.她真是一个大好人,可惜话不多.」   吴地点头.   「原来如此……」他倏地一问:「她是男人吗?」何水儿呆住.   「天啊!姬大夫才不像吴师兄这么阳刚,你怎会把她当作男人?」那眼神充   分表达出「吴师兄啊,您老眼有问题,您行吗」,   吴地不信,又往高亚男与姬怜怜看去.这两人居然没有纠正何水儿的意图,除赵灵娃外,这批前来的弟子里就属高亚男地位最高,但平常行路闲聊时,姬怜怜一定在里头.这表示……她人缘好?他本来的目标就是姬怜怜.人都是先以相貌为第一判断,他总觉得美貌的何水儿比这个一脸可怜又柔弱的姬怜怜狡猾些,也不好套话.   「姬师妹,姬大夫真不是男人?」他索性单门直入,直直望着姬怜怜.姬怜怜好笑道:「吴师兄,你要是想坐马车当然可以啊,不一定要坚持车上都是男人嘛.」   「不.我不是这意思……」   「不然我请姬大夫下来吧.这马车是沐师姐坚持雇的,她觉得对我表面有愧.姬大夫没练过武,这一路上对她而言太辛苦才让她坐车,可是如果你要……」   「不.我真不是这意思!」姬怜怜脸色一板,咄咄逼人道:「那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总要说清楚,我才好回答你啊,真是婆婆妈妈的,还是个男人吗你!」吴地彻底败了,   「我是说……没事.一个姑娘家扮成男人竞也能如此好看,我万万不如,这就是我想说的,师兄在叫我了,我走了,」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姬怜怜喃喃道:「这个人在干嘛?我穿男装不好看吗?就不见人赞美啊.」高亚男闲闲搭话:「这人,一路上都在偷看姬大夫.」她幣一眼姬怜怜,「姬师妹,装没脑子的人装得很辛苦吧?」   姬怜怜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我真的装得很辛苦#」高亚男停顿一下,长叹:「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拍拍姬怜怜瘦弱的肩   ―「继续装吧.我打算坚定信念,支持赵师姐,」   「嗯,我也忍辱愉生许久了,希望赵师姐别发现我是聪慧的姬怜怜才好.」高亚男见到沭钤又去马车前隔着车帘说话,她道:「姬师妹.你表哥生得俊,这本钱够啊.」圆圆的脸笑得有些春情荡漾,   「那是,林明远本来就生得极好.」姬怜怜一向内举不避亲,被她举高最多次的,也只有林明远这号人物了.「你不吃醋?」   姬怜怜深深看了马车一眼,意味深远地说:「醋字怎么写,我还真不会呢.」顿了下,她又笑:「何况,表哥有人喜欢,忌比被人僧恶好.希望他以后改邪归正.娶个好娇娘才好,」   这话说来坦荡荡,姬怜怜为此自傲不已,只觉一身舒坦得不得了.这做人,还真的要放得开.   所以说啊,人世间这种小情小爱,还真的很容易放手呢,她想.平日师姐妹哪有热闹她就往哪凑去,对能由她们嘴里听见一些只有书上才会出现的典故或者故事;听久了,连她都能上口两句,谁会认定她不识字?   那些故事最常出现的就是生死相许的对子佳人,爱恨纠葛如一出精采好戏,她与林明远间完全比不上,所以放弃也快,这很合理的……是不?马车停在酒楼前时,小雨还在下着,   在天罡派的安排下,青门井非直接入住天罡派,而是宿在酒楼里,食宿费用都已打点好一一赵灵娃连眼皮都没有眨地接受.天罡派此次送了不少帖子,自然有分等级,如青门之流的只能住在酒楼I一如送帖人也并非天罡派的一流弟子.青门弟子一向看得开I饭能吃少,裹腹就好,却不能贪多,要伤了肠胃,损的还是自身。   姬连下了马车,姬怜怜连忙凑过去,经过正在打点的袁重时,他拾眼看她一   眼.   这位袁师兄很爱愉看人,她已经无数次察觉了,但她当作没有看见,一到马车旁,林明远已掀车帘要下地.   「我扶你一把吧?」姬怜怜一副大而化之,林明远是个记仇的人,她绝对不希望两人最终结局是成仇,至少,以后会不会再相见都难说了,何不留个好印象……普通印象也好啊.   反正她一向不要脸皮的,主动示好对她来说绝非难事.林明远淡淡地看她被小雨淋得微湿的小脸一眼,伸出手搭上她的手,使劲下了车,   姬怜怜正低头看看他的左腿有没有因为长途旅程而不适,没有见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包子齧上.   「他一直在看你.你跟他很熟?」林明远突然问.   「嗯?他跟赵师姐还比较熟,可能因为我太美才忍不住多看两眼?」姬怜怜笑弯眼,抬头等他赞美,   他的视线果然在她面上巡着看着,看到她差点扛不住,眼神开咍飘忽了,他才缓缓道:「姬怜怜,我还真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厚颜无耻的姑娘,你要我眛着良心同意你美,我做不到.」   姬怜怜不以为意.江湖儿女讲什么美不美的,再过两年,再美的相貌也会被风霜蚀了去,除非是养在深闺的女子.那,美不美,其实也还好……不过,或许曾与林明远有过不明言婚约的韩家闺秀很美?   思及此,姬怜怜心绪一顿,皱着眉审视自己此刻冒出的奇柽念头.她的心态一向端得正,因此她自认生活过得不错;谈不上顺风顺水,但,人生不图享受I只求不管过见什么都能从中找乐子,让自己的心态不憩不躁,这就是她的生活态度.那,现在是怎样?她开始往扭曲的道路上狂奔了吗?不行!她立刻修正.   一行人陆续进入客栈,姬怜怜稍着长剑,跟在林明远的势后,由于盹的目光丰垂着,因此没有注意到酒楼一角有人不经意拾头,与林明远打了个照面,   那人面色错愕,林明远却是再自然不过地垂下眼,掩去一闪而逝的……惊喜火花.   姬连默不作声地站在楼梯阴暗处.   姬怜怜一出房门,第一眼还没有认出他就是姬莲,本能地摸到袖里竹管,再一细看他的面目,她松了口气.「姬大夫?」「是我,」   姬怜怜下了几阶,主动进入阴暗处.「怎么啦?是找我还是何师妹?」她跟何水儿在楼上共住一间,其他师姐都在楼下,   姬连面色未变地退了一步.   「我在等你.是关于林公子的事.」   「林明远?他怎了?」姬怜怜语气很平静,心神却奔去林明远那儿了.林明远与她们一同离开青山I在此休息两宿I接着转向下一个城一一也就是三姓大家族的根据地.他会有什么事?   「我住在林公子的对面,晩上我见到他房里出来一人……」姬怜怜一挑眉,「沭玲?」见他一愕,她笑.   「我说笑的.你会特别来说,一定是觉得这人有点问题,谁啊?」「我不识得.但,这人与林公子身上某种气质有点相似……我猜侧,是京城来的官员,跟他没有仇的那种.」   姬怜怜眼眸微地张大,本是带笑的脸孔渐渐化为一片空白,姬连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掩不住一声叹息,如果说,姬怜怜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当她入青门时还是个小女娃,那时他已算是个少年,可以说是亲眼看着姬怜怜长大的,   青门的女子会说说笑笑,但大部分时间面无表情.情绪不外露就是她们的保护色.一直以来,他眼里的姬怜怜感觉是安靜些,但她爱往热闹处转,嘻笑怒骂还是常见的……所以厂现在终于也要有保护色了吗?「我明白了.姬大夫,还有事吗?」   「……那个,我还没有跟你道谢过,那天如果不是你救我……」「任何一个青门弟子看见了都会义不容辞吧.姬大夫平常替我们治病不収钱,等同我们的恩人呢.」   「不.我是说,那淫贼再差一点就看穿……你替我拉衣领时应该已经看见……」说着说着,平常性子很淡的姬怜怜颉骨都红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赵灵娃就在阶梯下含笑地望看他们姬连眉目锁定道:「没什么.我正告诉姬姑娘,明儿个我写药方让她去抓,喝了药至少不易受寒,」   姬怜怜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这让他稍稍安心点.姬怜怜看起来就是个会守秘的人……吧?如果要说出去早说了,哪会瞒到现在,是……吧?赵灵娃面色柔和,但语气有些不满.「我不是说过了吗?人要粗粗养,姬大夫未免太轿宠姬师妹了,这要让外人看见.还以为青门弟子体弱多病呢,」她叹了口气,挥挥手,「算了,这药躲着吃吧,省得姬师妹背后的势力找青门麻烦,姬大夫,我有话与姬师妹说,你的话说完了吗?」   姬连点点头,忍住回头看姬怜怜的冲动,下楼去了.   此时午夜,楼梯间并没有其他人,赵灵娃负手主动上阶梯,与姬怜怜面对面的.赵灵娃个儿高挑,肤色柔白,不似姬怜怜的白是略显冰凉的苍白,她半垂着眼睫.打量着姬怜怜,说道:「跟姬大夫走得近,嗯?」「没办法啊,可能是我救了她吧.」「姬师妹,真是爱给我惹麻烦.我提醒你,别惹是生非.」「赵师姐,你真奇柽,我一向守青门规矩,什么叫惹是生非啊?要论每个月犯上戒律的次数,我绝对排不上号.你这样盯我,是出于私人偏见吧.」   「就是你这样不上不下,不特别出挑也不特别没用,才让我怀疑……你迟早会在我背后玩招数.你要知道,青门只有我接任,才有未来可言,」   「我知道!我绝对支持你!赵师姐!」   「那就把你的秘密说出来.」赵灵娃明知她定有秘密,却始终琢磨不出她的秘密来;固然是她不可能时刻观察姬怜怜,但何尝不也是姬怜怜藏得太妥当.一个能把秘密藏得极好的人,会只是个普通人吗?她不信,姬怜怜叹了口气,很想说:她哪来的秘密啊,但赵灵娃绝对不信,她只好双手一摊,问通:「你怎么知道我有秘密的?」照灵娃挑起眉,   「因为你与其他师妹格格不入,不像普通入,可以说穩定过了头.九岁的娃儿,居然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我信你不是个聪明人,那我就真是蠹蛋了.」   姬怜怜闻言,表情很微妙,心境很百味.   赵灵娃又道:「但再聪明的娃儿没有经验,总是会让人看穿的.你刚来青门时老掩饰,初时你与人相处,总觉你全身上下包着一层膜,虽然后来你掩饰得更好了,可已在我心里留下极深的印象.放眼青门,有谁比我更适合掌门?有谁比我更出色?」   「……我完全同意.」她轻声道,「那.秘密?姬师妹,只要你一天不说出来,我总怀疑你会有反我的一天.」   姬怜怜轻叹口气.   「不说行不行?」赵灵娃冷笑.   「你以为我这次为什么带你出来?我们这番话若在青门里挑明,隔墙有耳,   师傳已老,但那些师叔还在,那些老家伙老是无孔不入,你不在这里明说,回了青门就再也没有机会让我消去对你的怀疑,姬师妹,你是我必须爱护的师妹,我绝不愿最后闹出师门丑事来,」   姬怜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青门对我很重要……」   「掌门之位却是不能让给你,论武功论能力,你不如我适合,」姬怜怜没理她,继续道:「当年我从三姓大家族来到青门,我很害怕,可是,我内心有个愿望,就是希望陌生的青门,能成为我永远的家,我不要再搬走了,我会永远住在这里,跟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好好相处,每天看着青山的日出,每天都在青山的黑夜里平平安安地睡看,不要让我出去见识,我不要,我只要待在青门,赵师姐,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吧,这个秘密可以让我对你失去威胁性,但你必顸允我,你当上掌门后,不可赶我走,我永远都能待在青门里.」「……好.你说.你知道我为人的,一旦承诺是不会改的,」姬怜怜忽而一笑.   「这秘密我藏很久了,赵师姐,其实我根本没练内功因为我不想这么累,我偷懶,我姓姬呢,好歹也是姬满之后,她是青门的祖师爷,一定是吃尽干辛万苦才建立了青门,青门上下都该供着我这个姬姓,我干嘛让由己辛苦.在我眼里,掌门不过是做牛做马的人吧,谁要啊!赵师姐,这种位置就给你吧,我来青门是来享福一世的,反正没有内功,是当不成掌门的,你就供着我在青门好了.」   赵灵娃难得地傻眼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姬怜怜入青门后,师傳已不管事,由她教这些小师妹武功.她一向在武芝上钻研,那并不表示她会尽心尽力督促这些小师妹好好练武.练这么好做什么?要是里头出了个奇才,她还要费心压   制,何必?   她只要知道这些师妹身怀武艺,可以自保就够了,最好每个人都是普通资质……如今,在她眼下漏了一个姬怜怜,居然……居然自她眼皮下溜过……她这个大师姐未免也太……   「就这么说定了喲,」姬怜怜面无表情地说,与动也不动的赵灵娃擦身而过.她一路走下去,转了个弯,隐进阴暗不明的廊道上,然后她又轻声収气了,冰凉的手指轻碰嘴唇,有点好笑地喃喃自语:「不是说,叹气都是去不好的,留好的吗?怎么老觉得这糟心事愈来愈多?难道真如他所言,叹气都把好运道给叹光了?」她不经意地拾起眼,愣住.   她正站在人字号外七房,正是林明远夜宿的客房.她盯着房门一会儿,举起手轻敲.「林明远!」   [林明远,你睡了吗?」薄门内,没有回应.   姬怜怜一脸纳闷,自行开门了.在竹屋里林明远一向晩睡,他是不适应这段小小旅程吗?   天色已黑,房里已点上烛火,姬怜怜一眼就见到林明远合目坐在椅上.他身后的窗半掩.夜风微凉,白日的雨气渗入这房里.还真有点冷意.   原来真睡着了,她想.也对,一个文人能有多少体力?林明远是文人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让她很容易忽略在青门里他天天练走的毅力.   经过方桌时.她深深看了一眼桌上搁置的两杯茶.杯里茶水只剩些许,显然   先前有人来过了.   她无声无息,伸手越过他合上那扇窗.窗外是下午经过的街道,如今三更半夜没有人烟.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么.   她弯着身,细细凝视着他的睡容,从他的眉扫过鼻梁,再移到鲜润的嘴唇,就这样来回看看.她绝不会承认她这是在赌气.下午他那样暖眛不明地看她根本是心怀恶意,一报还一报,她现在可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巡着……林明远确实是个俊秀的人,五官生得好,眉色朱红,眉飞入鬓,有文人之气却无文人的柔弱,眉眼间还隐约有抹倔强,完全不似在京城那枯瘦如柴脏污难辨的模样.不都是林明远吗?怎么差这么多?但,不管眼前这人生得何等模样,她心里很明白,只要他叫林明远.她都会去救.   她无奈地笑了笑,要站直身时,林明远悠地张开再清明不过的墨眸,一把拉她入怀,她的小脸死死埋在他心口上,两人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林明远,」她含糊着,双手摊开,十指动了又动,最后还是放松力道,没有推开他.   「……我的腿,对你真这么重要么?」林明远咬开切齿道.   ……我的人,就比不过我的跛?   ……就因为我以后再也不能如旁入般正常行走,所你瞧不起?人渣?这世上谁不是人渣?拿这种理由来搪塞我!偏偏我还对你……   林明远从来就不是厚颜无耻卑微低头求人施舍的人,在官场上低头是必要,但人都有底线,在官场上他是虚与委蛇,但对姬怜怜,那是付出真感情的,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的真感情,却被掷回他面上.他还有自尊!要他再一次把真心送到她面前,他做不到.   「林明远……你在说话?」她听不真切,只知他语气不甘.林明远的怀抱太温暖,这让她有点不适应,很久没有跟人这样近过身,就连一路扶持的师姐妹也不会这样亲近,   林明远合了合眼皮,再张开眼时,已是容颜淡淡他松开手,姬怜怜大喘了口气,说不出此刻心里的滋味.她连忙退后站直瞪着他.「林明远,你做什么你?」   「都要分开了,我瞧瞧你有没有防心,有没有自保能力.再来一次淫贼,你还有这么好运么?」他泰若自然道,   「天下哪来这么多淫贼.」姬怜怜一翻袖口,小竹管已在她掌心上,「何况,我不怕,」   林明远瞟去一眼,没说什么,只道:「这么晩了,不睡么?」   姬怜怜东张西望,看见有文房四宝,微微笑道:「以后再见的机会不多了,我左思右想,总想送份礼给你.」她移过文房四宝,自动自发地摊好组笔,磨起墨来.   她等了等,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一回头,林明远正盯着她看.   这几天,林明远默不作声看了她许多次,姬怜怜早已练就金钢不坏身,习惯了.她道:「林明远,我说要送礼给你,你听见了没?」「送什么?」   姬怜怜听见他接话了,连忙笑咪咪道:「来来,你先帮我写个字.」   林明远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起势缓缓走来,他注意到她一直低头看着他的左腿,冷淡道:「怎么?走得很难看,碍你眼吗?」   「能走路最重要,还管什难不难看.我说,林明远啊,你到底是在乎一蜚   子只能躺在床上还是走路难看?真是!堂堂男人也计较这么多.」姬怜怜见他坐在桌前了.将毛笔递给他,   「……你这样看我,是想说什么?」林明远収回目光,注视看空白的纸.「说.写什么,」   「有句话叫:知足则不辱,知止则不殆.林明远,你写给我看吧,」姬怜怜脸色正经地说着,对上他的眼神,   忽然间,林明远笑了,随手在组上留下龙飞凤舞的墨迹.「姬怜怜,你听谁说的?姬连么?他是愉听还是看见有人从我这出去?」「那个人是京城官员吧?你跟他有交情?」   「交情?如果真有交情,也就不会只有你来救我了.说给你听又何防?与我见面的官员姓文,是韩芩对头那一派.嗯,你这在江湖浑水摸鱼的家伙一定不懂朝堂事吧,举个浅白例子,你与赵灵娃爭掌门之位,向来水火不容,我被你舍了,但赵灵娃那一派的人认定我有利用价値,便与我来商谈,对了,韩芩你不知道是谁吧?他是……」   「我知道.韩芩的官位很高,他的女儿本来要许配给你,但闹出贪污舞弊后,改许给一个姓孙的官员,赵舍就是这姓孙的派出来杀你的.」   林明远证了下,看向面无表情的姬怜怜,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又讽刺地闭上.   「林明远,你要投靠他么?」「你说呢?」   姬怜怜低声叹息,跟着坐在他的身边,取过另一张纸,小心地将他写妥的纸   张垫在下面,再拿过他手里的笔,一笔一笔描绘着.   烛光在她苍白的脸皮上闪烁着,林明远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侧颜,顺势看到她细滑腻白的颈子,最后是她端正写字的姿势.   她这姿势足以诓过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她饱读诗书,长年写字才会有这样的姿态.   谁会想到她现在三字经才识到一半呢……林明远只摸上左腿.   她収笔,吹乾后,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知足则不辱,知止则不殆.」她小心摺起后,递给林明远.   「林明远,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适可而止,不要过于贪心么?姬怜怜,你就这么笃定,我不回三姓大家族了?」   「我认识的林明远是个贪心的人,如果有更好的路,为什么不走呢?」姬怜怜直视他,轻声道:「其实我一点也不能理解,明明你已经跌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再往同一条路上撞?但,人各有其志,就像我喜欢待在青门一样,你也有你的理由,表哥,以后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所以请你好好保重自己吧,」   林明远半垂眼睫,最后终于接过她写的字,   「……这一条路,走得好,自有荣华富贵,你道,对你而言,比得过我的左腿吗?」   「什么?」   「不.没什么,」他眼底又有讥诮.   「我以为你骂我人渣,痛恨我做过的事,如今却要我在这一路上保重,这不是矛盾吗?姬怜怜,你真认为我人渣?」   她深深看他一眼.   「不管你是不是人渣,终究是我认识的林明远.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何况.你根本不在意别人说你什么,」   「我已经犯错过一次,万万不会再有第二次,自然会好好活下去.你真是虚情假意,假意嫌弃我是人渣来拒绝我,你要真打从心底不认同我,就该劝阻我,这才是一般人会做的事.你懂么?傻瓜.」他不以为然道,「如果我劝阻你,你就会不去了吗?」林明远一时沉默.他当然会去,不只会去,还会用荣华富贵诱她一块走……天底下,谁不会为富贵迷了眼?他不能再当官,但幕廖的地位远远高过回到三姓家族为人师表;他没有办法名扬天下,但杈势依旧可得,只要他够步步为营.他林明远不会犯上第二次错,   姬怜怜心里轻叹口气,嘴上却轻轻笑道:「这不就得了吗?明知你不会回头,我干嘛白做工?我又不傻.」   他心里不甘,咬咬牙道:「……我回京之后,等穩定下来,定回来找你……」他终究还是拉下脸皮,   姬怜怜彷佛没有感觉到他的低声下气,面露得意样.「难啦,我跟赵师姐谈妥,绝不挡她的掌门路,往后我说不出青门就不出青门,再也不干这种奔波来奔波去的苦差事了,我说了算.」姬怜怜见他一脸怔住,她撇开眼,声音轻哑:「所以,林明远,那种什么救人的事,我再也没机会做了,你也就别再让自己陷入险境,书里都说.人心难测,你防着点吧.」   听到最后,林明远几乎要失笑了,这种话由她来对他说,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没有反驳她的话.   她起身要离开,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姬怜怜吃惊地看向他,   「你……难道就不能……」   「林明远,如果我一蜚子都识不得三字经,怎么办?」她说得快且急,明明面无表情.眼眸却比往日张得大了些.   林明远认定她在故意转开话题……在他表露从未有过的卑微时,她居然只想逃避.他松了手,冷洌说道:「有心要学,总是会学会的,学不会的我还真没试过.我林明远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傻子,那你说呢?姬怜怜,你要顾左右而言它也得找件骗得过人的事提.」他直接撕了她临蓽的字.   「什么适可而止?我就是个贪婪无厌的人,你这份礼我受不起.你请吧,」姬怜怜定定望着他.在烛光的光影下,她黑墨的眼瞳里如漾成一层水光,随即她用力眨了眨,嗯了一声,収回眼光,没有再说半个字,就要这么离开,推开门时,差点撞上外头正要敲门的店小二.   店小二也愣了一愣,往里头一探,叫道:「公子,姜汤我送到您说的地字号上三号房.里头没人应.那位姬姑娘也许是出去了,这汤……」   林明远走来,由姬怜怜身后接过姜汤,道:「不用了,就撊我这吧.」店小二退了出去.   姬怜怜回头看了林远一眼,他背着自己,将姜汤端到桌上去,显然这碗姜汤与她无緣.她苦涩又好笑.一语不发地出了门.   等掩上门后,她听见薄薄的木板后,传来碎碗的巨响.……这么容易发脾气啊?这林明远到底是天生就爱发火呢,还是只在她面前这样?她想是后者吧,要不,在官场上他这种易怒个性早被人害死,还轮得到他去贪吗?   她半垂黑色的眼睫,站在那里不动,冰凉的手指碰到抿得死紧的嘴唇,用力掰开后,她揉着喉咙,试着轻叫了一声:「啊……」有点哽咽,她再试一次,还是带点泣音.她不满葸地来回试几次后,声调才勉强如往昔般,她轻声说着:   「我叫姬怜怜……」嗯,很好,完全正常,不会让人察觉出不对劲.她轻轻咳了一声,再说一次:「我叫姬怜怜,」非常好,再也不会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I她鼓励自己.井为此骄傲.   她嘴角浅翘,慢慢上楼回她的地字号上三号房.   「我叫姬怜怜……我是青门弟子姬怜怜……这也挺好的,是不……」阴影逐一吞没她上楼的青色身影,最后只留全然的黑暗#   再怎么晚睡,定时会起床,还是青门养出来的好习惯.一早,姬怜怜跟看高亚男一块去用里饭,除了赵灵娃外,其他师姐妹都已在座,于是拼凑成一桌.   高亚男看看这雅房,再看看桌上早饭,啧啧说道:「这天罡派真是有心了.」雅房也不是只有他们,都以长形屏风隔开,但这样已经够尽主人之谊了,   能吃就是福,高亚男圆圆胖胖不是没有原因,她立刻拿起馒头,身边的姬怜怜比她还快的喝粥,她说笑:「姬师妹,你手脚快啊.」   「那当然.反正不必自己付钱I帐都挂在天罡派上头嘛.」姬怜怜理所当然地说着,   「别丢人现眼了.」陈冬月看她一眼.「姬师妹,你身上这件冬衣还留着?」「我念旧,舍不得丢嘛.」   「好好,你闭上嘴吧.昨天还好好的,今天你的鼻音也重得太好笑了吧.」   高亚男坐在姬怜怜身边不怕被染上,她身体壮得不得了,她只怕姬怜怜出去丢人啊,   「我瞧,上了天罡派你别随便开口.」姬怜怜从善如流,乖乖闭上嘴,喝上她温热的肉粥,青门弟子安安靜静地吃了一阵后,何水儿动作快,抹了抹嘴巴,放下碗筷,悄声说:「我打听到了I那个吴师兄老盯着姬大夫说他是男人,是他小时候认识的一家人;那家里也姓姬,而且是开药铺的,后来毒死人了,一家死得零零落落……」   姬怜怜猛地抬头,瞪着何水儿.   「什么叫零零落落?你乱用么?」何水儿吓了一跳,没见过姬师姐这么凶过.   高亚男连忙安抚:「没事没事,你姬师姐一向如此,见不得文字乱用.姬师妹啊,不是我要说你,你不能因为有个读书人的表哥,就跟着苛求我们嘛,偶尔用错有什么关系.」   「是啊,」何水儿嘟唸:「姬师姐你文采也没有多好I这样严格待人,对自己是不是太宽松了呢?」   姬怜怜垂着头,没有说话.   在桌的青门弟子都以为她在生闷气,高亚男却听见她嘴里在反覆念着什么,高亚男不是很在意,青门这么多弟子,大家交情都不错,但各自有各自的习惯,她无意干涉,她指指何水儿.问着:「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啦.他见到姬大夫很眼熟,忌觉得是那家的孩子……听说,那家只有男孩,没有女孩呢.」   陈冬月插话道:「谁都知道青门药庐是何时有的.自姬满创建青门的同时,另一支姬姓也在此落地生根;虽然与姬满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姬满却是十分重视那位姬兄弟,也亏得这一支姬姓,这些年药庐断断续续都有人在,我们这些弟子才有伤治伤,有病治病,她们功不可没,那家是男孩或女孩,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知道姬大夫这些年帮了我们不少,该感谢她才是.」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在座的青门弟子纷纷合掌,同时一脸意味深长,齐声道:「谢谢姬大夫,」高亚男满意地点头.   「正是如此,   都吃得差不多了,她们打算回房准备时,楼下传来乐曲声,有弟子笑道:「在这里也有说书人在开讲乡野传奇呢,昨天我下楼听一听,正巧是我上回跟书屋借的那本书,就是孤狸精迷了书生那故事,」   「哎,那姓刘的书生到底被迷了没?他是二楞子吗?连对方是人是鬼都摸不   姬怜怜突然抬头说道:「前几日我也看了那本书,可惜只看到刘奇道:   倒也奇柽,小生自幼无女缘,今日得过小姐身相许,心上乱慌慌,是真是假是迷糊,还请小姐许给几日醒,』嗯,我看到这里,后面还来不及看呢.」「姬师妹,你都背起来啦?」   「那当然啦,」姬怜怜一脸自满,又说道:「不过我也只在这段印象深刻,再要我一个字一个字背出其它,我还真不行呢,这故事我真喜欢,所以一个字一个字读得慢.」   「果然表兄妹就是一样.哪像我I还有几个生字认不得,改天去问问你,」姬怜怜眼神有些飘忽,仍笑道:「好啊,这有什么难的?」   青门弟子相谐走出雅房,还听得到何水儿问着:「姬师姐,上回我去你竹屋时看见表哥在写三字经,他都读过了吧I跑回头重写三字经做什么?」「谁知道呢,说不得他在修身养性?」姬怜怜无所谓地答着,「我觉得表哥写字好看,请他写一篇三字经送我,他说改天叫你写也行^你不用字帖也可以写得漂亮呢,」   「他真这么说?」姬怜怜语气带了几分恼怒.   「我的字这么好求吗?谁理他啊.说好的,你们谁也别来求我写字啊!」雅房以长屏隔开,另一边的男人竹筷还在手上,半刻前却已经停下动作一一从姬怜怜的鼻音开始出现时,一直到她们离开,他都在若有所思,一脸浅浅的疑惑,微微的纳闷.带点不可思议,   店小二上了楼,清理那一桌时,听见隔看屏风的这个男人轻声喃喃看:「我念给她听的书,她当成自己读的……爱吹牛的性子,在学了大半的三字经后,也该炫耀才是……她却不敢不靠字帖写字……」灵光一现,顿时住口,他一脸错愕,   店小二向来有耳无嘴,当没有听见.突然间,这个男人温通:「小二哥,你识字吗?」   店小二缤过长屏,来到这一头,笑道:「识上几个字,还是掌柜教的呢,但再深一点我可不行了,」   「只要教,你就会吗?」   「那当然.不过识字行,但要写,可没写得那么好.」男人应了一声,店小二见没事要离开了,又见他道:「有没有人……怎么教,都识不了字呢?」   店小二笑道:「连我这种大字不识的二楞子,都能让掌柜教上一、二字,如果怎么教都不成,不是那人无心学习,就是傻瓜一个啦.」当他说出傻瓜两个字时,男人攸地看向他,他连忙闭嘴退出雅房,   林明远,我很纳闷呢,你看见的姬怜怜根本不是真实的姬怜怜I那你所心仪的是谁呢?   ……真实的姬怜怜?   林明远I如果我一蜚子都识不得三字经,怎么办?   ……真实的姬怜怜,瞒过了所有人,她大字不识一个,不是不学,而是怎么学也学不好.   仔细一想,他教她识三字经时,她总是一边背一边临蓽他的字,巧妙得让人有种错觉一一她确确实实在识字了.   幼年,她结结巴巴念着书,不是胆小羞怯I而是她根本认不了字,男人.动也不动地,就怔怔坐在那里.   「明远I我记得你还没娶亲,是吧?」约莫三十多的男子走到窗前,他两撇小胡子,一身书生袍,正是来自京城的官员文致思.   他顺着林明远的目光往下看,对街酒楼门口陆陆续续出现青袍女子,个个背看长剑,一见就知道是,江湖人.   他向东家打了个手势,东家亲自呈上红绸裉盘,绸布上摆着贵重的簪子,他笑道:「我在你这年纪,早有娃儿了,哪像你还是孤家寡人,等你回去,恩师定会为你配上良缘.来来,当兄弟的我,就先给你们夫妻送份礼了,你瞧瞧,合不合意?」这是正大光明的収买I他知道;但,他也很清楚林明远就是株墙头草,这株墙头草不图恩义,只图杈势,好収买得很,也好利用得很,   他的恩师王革在林明远此案中说了一句:可惜了,再给此人几年,在杈势的斗爭场上他必是一大助力.   这时他才知,原来王革打过林明远的主意,可惜当时林明远这株墙头草不识相,攀了韩芩女儿这高枝.   林明远取了一支金簪子打量,文致思看了一眼,赞道:「你眼光好啊,这簪子也正是我看中的.本想你若看不上眼,我便留下它转赠我夫人.」   林明远放回簪子,笑道:「我对这种女入家玩意向来不懂,这簪子旣然好,当然要给嫂夫人.致思兄,你对夫人感情真好.是媒妁之言么?」「是恩师牵的红线啊,」文致思有点不可思议,「你该明白的,不是吗?」   「……是啊.」官场利益结合,不正是如此吗?密布的线交织成网I不管是他或将来的妻子,都将成为网上的一员I一损俱损,一荣共荣.当口他与韩朝香正是以这种方式凑在一玦,怎么才离开京城几个月他全忘了?他失笑,   文致思笑道:「既然明远看不上眼,东家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好东西给拿出来,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等等I」林明远突然说道:「东家,这簪子雅致,却不够实用.这城里来来往的江湖人似乎很多?难道没有江湖女子来订作防身的饰物吗?」   文致思愣了一下,往林明远笑意盈盈的面上看去,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东家倒是习以为常,说道:「公子不是江湖人,不明白是当然的.这簪子确实能做防身饰物,只要从中挖空,可以塞些药粉,但中原的江湖儿女多是磊落之   蜚,不会来以这种东西,会来以这种特制首饰的都是些闺秀干金.」东家去取了另一支簪子回来.   「公子请看,这簪尾看似一样,但……」他左手抓住簪尾,右手按下簪花,左手迅速放开,由簪尾划出尖锐的刀锋,如果此时有人正攥看簪子不放,必定满手是血,   文致思满面呆滞.   「这……」他想到家中美眷满头珠花,不知这些珠花中哪些暗藏玄机.有些女人是他威胁利诱得来的,毕竞美貌女子不见得都甘愿委身,如果她们……忽然间,他觉得他的小命随时充满了危机.   「这都是防身用的.小姐们都喜在饰品上动些手脚,」东家解释道.林明远嗯了一声,垂着眼接过簪子细看,他又间:「女人的饰品中以簪子最易做手脚吧?」东家寻思一阵,   「确实如此,十有八九小姐们都选择簪子上动工.」文致思试探地问:「明远要这簪子送人……是看中哪家姑娘了?」林明远又若无其事地将簪子交还,笑道:「也没有.我只是好奇罢了.这些时日教青门给救去,我曰曰夜夜看着这些大姑娘练武,心里总想着,这么费劲,何必?多备些防身的也就是了.」   「这倒是.多亏那些女人救了你,明远,不瞒你说,其实那一口,恩师本派人去救你.哪知你先一步被青门救了.」文致思感慨.   「要不,你也不必在江湖里受苦这些时日.」林明远动容地朝京城方向一握,道:「王大人的恩情,明远难以回报.」虚   情假意这一套林明远十分拿手,完全没有因为久离京城而有丝毫生疏感.   或许,从他到三姓大家族的那一刻起,这样的情感伪装,就已深入骨髓了   吧.   救他?他不以为然.他确实贪污,但逼得韩冬弃车保帅,王革这一派出了多少力,双方心知肚明,他也绝对相信,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韩冬的对头会见缝插针地拉他一把,只因他尚有利用价値,双方重组利益关系罢了.前提是,如果来得及的话.真来不及也就算了.   他自负自傲,但也很清楚自身立基未穩,目前只是一个让人舍不得的棋子,而非惊才绝艳的棋手,舍了会惋惜,却不会后悔莫及,这都不过是同等的利益互換下的选择罢了……   ……若是她呢?他心思一顿.如果是她……救不起也会救,背着他走过千山万水.如果真救不得^真实的姬怜怜也会……也会痈不欲生么?没有任何的利益,就只是对一个叫林明远的人痈不欲生么……他微微恍惚着,面色却是不显,文致思指着楼下对銜的那些青门弟子.「明远,呈然这些人救了你,但我也不得不说,女人啊,真是可惜了她们的花容贝貌.咦!那为首的女人相貌生得真好,就连京中花娘中也少有此等相貌,前几个月,张佐恩自乡间买了一批少女,正磨去她们的脾气呢,等我回京后,就要一玦往上送去,到时,我拨几人与你,以你名义送上去吧.」他井非讨好林明远,而是让对方明白他有心交好.   这种事等同家常便饭,林明远常做,正要从善如流,却听见一句:人渣.东家早已退下,此间首饰店二楼只有他俩,林明远无意识地往那些青袍女子看去,里头并没有她,但他耳边却真真切切听见那两个字,   ……人渣?他吗?他确实是啊.他笑道:「那就多谢了,」「可惜啊.」文致思点了点远方的赵灵娃,   「这等娇娘,要能収在府里,倒是招待贵客的好娘子.明远这几月里在青门没对她有点心思?」他打趣看.   林明远随口敷衍道:「哪怕有了,这等粗俗的女子带入京城,也是混不上台面的.」说完,他又是一顿,心神短暂地不知去了何方.   「正是如此,这些,工湖人啊,身分地位与我们无法匹配不说.学识也好不到哪去,说起话来怕也是难以沟通吧……明远?」   林明远回过神,笑道:「又何必沟通?不同出身的女人,就注定她们该有不同的地位,有些女人的价值本就不在一张嘴上,难道致思兄心中有可以说出真心话的女人?」文致思大笑.   「这怎么可能呢!」林明远微微一笑.   文致思挑眉又道:「说起来明远不重色,你在京城的红颜知己并不多吧?」「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要我想起她们的容貌,也实在是不深刻了.」「那些青楼里的红颜知己都是下品,除去身子勾人外,身分地位实在低下,不记得也就算了.其实,要论真正的上品嘛,韩冬的女儿正是上品中的极品吧.如能娶到韩冬的女儿,地位一翻而上,面上有光不说,传闻韩二小姐容华若桃李,是京城属一属二的美人.明远,是否真是如此?」   林明远坦承道:「京城有诖人,倾城又倾国.」韩朝香确实是美,尤其她稍   后的杈势更令她的美添上三分……只是,他手指动了一动,隐隐约约有种冰凉的感觉.   ……她的体温总是冰冰凉凉地.在逃亡的路上,有几次他梦中韩朝香化为牛鬼蛇神朴面咬他,他一惊醒时,就是紧紧攥着她冰凉的手,才能确认在他身边的是那个他从少时就认识的姬怜怜,而非韩朝香.   他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   文致思来了兴致,笑问:「真如此美丽?唉,却让孙德得去好处了,我离京前,孙德刚娶了韩二小姐,那风光不在言下……明远,恕为兄冒眛问一句,这韩二小姐嫁与孙德前,你这锁魂滋味尝否?」他自认问得算含蓄.   交官嘛,最利的就是笔下功夫跟嘴皮子了,上青楼喝上两盏后,言谈露骨这叫风流,在溫柔乡里点评女子是乐趣,活生生逼死女子也是有的,真要论罪也绝牵不到他们这些有官势的人上头.   他是故意让林明远出口恶气的,或许逼不死韩朝香,但狠狠打了孙德一巴掌,林明远肯定痛快.他相信林明远明白他的结交心意,毕竞林明远也曾如他这般去讨好过别人.是不?   林明远嘴角扬了扬,笑道:「这锁魂滋味自是……」   人渣.   他顿住,面色渐渐沉下了.   「明远?」今日的林明远与昨晚的林明远没有什么不同,但文致思总觉哪儿不妥当,   昨晚的林明远,野心依旧,自负未減.还活下来的几人里,除了林明远外,其余皆对朝堂灰心,离京另谍安全之处度上残生,说好听是灰心,其实都给吓去   半条命,成为破胆的惊目之鸟,   其实只要有打猎一曰,就有被雁啄的可能,林明远深谙其理,也无惧怕,这正是他对这林明远刮目相看的原因之一.只是.今日的林明远……让他看不透了,   文致思看看他摸着左腿,道:「明远,腿疼?听说你在牢里双腿被打断……」   「治好了,可惜能行走,也成跛子了,姑娘家看了总是生厌,」文致思惊奇笑道:「你是怎么了?昨口与你一番言谈,是个自信的人啊,怎么今曰自卑起来?你又不是武将,不上战场,也不用跟这些,江湖人一样舞刀动枪,这跛虽跛,但你功成名就时,谁还会嫌你?怕你妻子嫌吗?哼,一个女人罢了,她若嫌了你便冷了她,美人多得是,怕什么?」林明远笑道:「正是如此,」   文致思又往窗外看去,继续说道:「美人多得是,每人眼光不同,明远,你瞧,那个穿青袍的姑娘……我是指刚出来那个,瞧见了吗?跟那个蓝衫青年出来的小姑娘,乍看相貌普通,但楚楚可怜,是不?面薄眼儿圆,一碰眼泪就会滚出来吧,啧啧,真令人想压在身下啊,压在我身下,看着她小脸汨痕遍布,不知是不是有别样的滋味?」   林明远慢慢转头看着他.文致思还真的打起主意.   「能収拢青门,是再好也不过的……有时候娘们在,江湖里収买消息反而方便;再不济,年年训练一批女弟子转送出去,替我们掌握朝中消息也是好法子.」他愈想愈可行,不由得又往那让人看了心软的女弟子看去^她正跟那蓝衫三   青年先行消失在转角,他心里有了盘算,一侧身就见到林明远神色玄妙.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林明远如此神色,讶道:「明远,你对这女子也有兴趣?女人如衣服,換了就是……要共穿亦可啊,哈哈,你有兴趣,那一起共用?」他说得笃定.彷佛已认定这女子手到擒来,   「……一起共用?」   「嗯.以往在京城不都如此?别说你没做过啊.」林明远五指松了只紧,紧了又松,反反覆覆.他笑道:「我确实没做过.往日所谓那些红颜知己私下转身要跟了谁,我从未追究过,固然是姐儿无情,但我又何尝给了真心?各取所需罢了,」语毕,他又下意识地抚着左腿,意味不明地看了文致思一眼,看得文致思一头雾水,   「明远,怎了……」   「我从不觉得人渣有什么不对,每个人追求的方式不同罢了,无能的人自然就教人欺压了,怪谁呢?」   「是没错……」   「我俩像不像入渣?」文致思着实呆了片刻,他发现他真看不懂林明远了,林明远冲他直笑.   「致思兄.今日我从你身上才看到,原来我自身是何德性,这还得多谢致思兄了.」   「明远,你这是……」文致思肃容.   「连不识字的都骂我是人渣了,可见我就是这种人了,这世上不就是弱肉强食么?往后也不会改了,将来的高官爵位,有劳致思兄了,」林明远作损.   文致思一愣,连忙虚扶他一把.   「什么人渣不人渣的,明远,你莫往里头钻去.那种不识字的人能懂多少?那种人活着实令人恼怒,找个原由将他捆了送交官府,我差人去说说,定他要入得出不得.」语气间甚是不屈.   林明远笑着称谢.两人又说说笑笑一阵,有志一同回避较为机密的朝堂话题,林明远心知有些事得回京后他拿出诚意再说,故天南地北地闲聊,聊得极为投机.转眼已成至交.   文致思见到街上有一人行来,低声说道:「明远,你在这里尽管挑,挑中了算我的,我有点私事,去去便返.」   林明远轻描描地扫过那街上的人,面色不变说:「致思兄去忙吧.」文致思走到楼梯口时,林明远的声音自他背后不疾不徐响起:「对了,致思兄,刚对那事我还没有答你呢,那锁魂滋味我无福享受,至今遗憾.韩二小姐冰清玉洁,我心里是想着的,偏二小姐矜持,总与我保持距离,到头来我两边落空.哼,倒让孙德抢得了好处去.」   文致思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透着几分古柽,也许,大难过后,人的性格多少是会改变一些.无妨,回京后没事也让它传成有事,孙德本就是代林明远上位的,将来必成韩冬左右臂,此时先让这对翁婿起嫌隙,对他们来说有益无害,   林明远笑着注视文致思与那人会合后,消失在街头.他一眼就猜出那是天罡派被収买的弟子,文致思路过此城停留,想必也是看见天罡派广邀各路江湖,想摸清楚它的底子吧.   他収回目光.面上仍带着笑,退至窗边.   他半垂的眼眸冰冷,捂住嘴闷声笑着:「青门……要完了啊……」不都是人渣吗?他完全可以猜到文致思的心思。   女子在世间,本就生存不易;尤其是一群女子,更容易遭热人觊觎。如是求富贵、想依附的女子也就算了,他在青门数周,所见所闻的弟子无一不是独立自行,哪怕是她,功夫不好,什么都不好……可是她连一个没有生机的男人都义无反顾地救下,又怎会顺了文致思的肮脏心思去为一群人渣卖身呢……哪怕就算她肯了……他也不肯。   「……怎么……到头来反而是读圣贤书的人是人渣呢……」他讽刺地笑着,楼梯间传来声响,他循声看去,是这间首饰楼的东家又捧了银盘上来。   「林公子,方才文公子离去前,让我多寻几件稀罕的首饰上来,这是其它分铺赶送过来的,」   林明远随意扫过一眼,笑道:「致思兄定要送,是嫌我身无分文了?」他看一眼这东家。   「东家与致思兄相识多久了?」东家照实答道:「文公子初来这里,留有一金,任凭林公子挑迭。小的也是今日第一次见到文公子。」   林明远闻言,若有所思。   东家抬头瞄一眼林明远,恰巧见到林明远面上有笑,却隐带阴狠之色。他装作没见到。指着银盘左边华丽的簪子。   「先前小的瞧,公子对防身首饰颇有兴致。愈是繁琐的首饰愈易暗藏玄机,如果公子中意,小的多拿这类首饰过来。」   林明远把玩那把簪子,问道:「若我画在纸上,做得出来吗?」   一只要图纸没有大问题,是可真的。   林明远应了一声,将簪子搁回。   「过两日我送图纸来,我有银子自付,文公子的一金就随你了。」一顿,他又随□问道:「这几日我见城里热闹得很,很多江湖人来往,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东家还在「那一金随你」的震撼中飘荡不能自已,眼前这位林公子的意思是,他可以如数退回给文公子,也可以自己暗吃下来……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捡对不起自己。他也没有再细想,便道:「林公子莫惊,这是城里的天罡派掌门寿诞,各方江湖人来祝贺而已,天罡派在本城一向有威望,不会闹出事的。」   林明远挑起眉。   「真不会?人人配刀动枪的,刚才我还瞧见一群穿着青袍的女子……」   东家急于讨好他,说道……「那是青门的弟子,我识得的。她们一向不主动。如果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剑的,林公子可以放心。」   「你识得?」林明远微有惊诧。   「当然。前阵子小的听天罡派的弟子……一个姓袁的,提到青门有个姑娘生得可怜,这样相貌的人,成了江湖女侠,实在让人无法想像,正巧他要去青门送帖,可以仔细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可怜法呢。」   林明远一呆。天罡派那个叫袁重的,确实从—开始就多看姬怜怜几眼。他本以为是姬怜怜相貌过于惹人注意,毕竟江湖女子多是英姿爽朗,少有像她一样,单薄的身子。过于细致让人心生怜惜的相貌,哪怕她举手投足都带着粗俗爽快,男人的第一眼必会被她的脸所迷惑,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在袁重去青门前,就已经知道姬怜怜这个女人了?   姬怜怜出青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是谁看过她,留有如此深的印象……   天罡派此次出入意表广邀各门派……出色弟子出身权贵朝廷……朝廷?   林明远脑中灵光乍现,蓦地想起那一夜,在破庙里姬怜怜为了掩护他,曾暴露在一个人面前……   赵舍。是赵舍!   赵舍在本城!   姬怜怜感到不妙了。   现在她在药铺里喝着一碗黑稠药汁,明明该是满室药味,她用力吸了几口气,却是半点味儿有。   「姬大夫,我就说是待在青门不容易受风寒吧,这什么跟什么啊,我跟青门外的世界有仇吧……看什么看?」姬怜怜偶尔也要震出一点江湖人的王八气势。   药童连忙转身离去。   姬怜怜往姬连瞪去一眼,姬连掩嘴咳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凄惨吗?」姬怜怜有点恼。   「这……」也没有多惨,双眼泛红含水,鼻头红肿到破坏了一张小脸的正常度,实是可怜之至;可怜兮兮之中,姬连又感到有几分小小的怜惜是以前所没有的。他有些疑惑,难道姬怜怜要受风寒,才会让人产生这种怜惜?姬连将药方交给药铺,嘱咐晩上再熬一帖,到时会再过来后,就与姬怜怜出了药铺。   「哎,姬大夫,我已不是小孩,晚上我自个儿来就行。」   「这里人多也杂,要是有心人混了药进去,你不懂药性,被害了怎办?我还是陪你一趟吧。」姬连坚持道。   姬怜怜微地一怔。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这姬大夫是不是太对人设防了点?不过是碗冶风寒的药而已啊……她试探地间:「姬大夫,我从不知你的家底呢。你家以前也是药家?」   「……嗯,是药家。」他迟疑片刻,生涩道:「他们是有医德的大夫,在一次替官家煎药的时候,被熟人混入其它毒药,活活被打死,我当时甚小,逃了出来……」   姬怜怜听他开□十分艰涩,回忆这段往事显然对他相当不易。在青门哪听过他说自家事啊?都只是几句「伤在哪里」「包扎好了」「这狗叫大黄」等等不重要的字眼,说话重心从来不在他自己身上,怎么今天跟她说这些……姬怜怜还没琢磨透,又听他很困难重重地说道:「姬姑娘……那日,真是谢谢你了。我对青门里的姑娘对没有任何不轨的心思,当年我逃入青门,是听先父提过,我们姬家女子在青门有一个药庐,只要是姬家女人去,青门一定二话不说收下……那日事发,前后进药铺的只有街访邻居,那吴地正是街访的孩子……人心难测,我不敢再信他们,所以我想起了青门。我只是……谢谢你替我掩饰,我很感激。你对我而言,就像是个认识很久的旧人,希望你过得好,笑颜常开……或者,这就是有妹妹的感觉?」   这一个字一个字噎在喉口上,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吐了出来。说完之后他满面是汗,也暗松□气,看向姬怜怜时,她猫似的大眼望着他。   「……怎么了?」姬连小心翼翼地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她回过神,轻声说道:「不,没什么。我在想,姬大夫跟我一样,都是习惯用旧物,喜欢旧人一直存在的人吧。」她心里酸涩又感慨。姬大夫跟她有那么点相像,把自己保护得密密实实,不让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在外人面前曝光。   连那句妹妹他都说得磕磕绊绊的,是因为已经习惯一个人了吧?甚至,已经忘记亲人在身边的感觉了吧?不敢相信人,不愿亲近人,到最后,满腔感情全给青山上的猫猫狗狗。姬怜怜抿起嘴,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可星她在姬大夫身上看见了自己。   姬连微笑道:旧人旧物好啊,他们一直在那里,令人安心。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谁的旧人,让对方心安吧。姬姑娘,昨天我太忙了,要是再多点,你风寒就不会太重,如果昨晩先替你熬碗姜汤就好了。」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自姬怜怜脑海掠过,最终被她身后男人的大手接过丢弃。她垂下眼睛,浅浅弯起嘴角,保持着笑容。此时此刻,她并不想让人看见她的表情;可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要微笑着,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仍旧层层叠叠地把心底最真实的那一面包裹起来。   没办法啊,她只能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所以,虽然不太愿意成为像姬大夫这样的人,可是还是必须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安于现世,平静地活下去吧?   当她整理好情绪,抬起眼时有些晕眩。这次风寒果然重了些,以往她总是尽量避免,哪怕不小心染上,也能在几天内振作起来;但这一次,是几年来最严重的,为此她感到苦恼。再怎么拿姬姓耍威风,她也不可能躺上一个月吧,会露陷的。   「你还好吧?这是近路,过了这井字小巷,再拐个弯就回酒楼了。」姬连问着。   「嗯。我很好,没事。」她笑着再往前走,然后顿住。   「姬姑娘……」姬连疑惑。   姬怜怜缓缓地转头,朝右边看去。   一名男子,正动也不动。阴骛地看着他们。   姬连没见过此人,但察觉到姬怜怜浑身倏地紧绷,她宽袖下的左手已移到背后长剑。他心知有异,面色不变地退到姬怜怜的另一侧去。   「好久不见了,姬姑娘。」男子笑道,笑意未达眼里。   「哦,一面之缘,差点以为是仇家,你这一说话,我才认出原来是赵大哥。」姬怜怜吐了一口气,放松了,左手由剑鞘上移开,然后,她再补上一句:「毀了我清白的赵大哥,我可不会忘记呢。」   顿时,赵舍的脸变了。   姬连的脸色,也变了。   姬怜怜真是叹了好大一口气,很明显松懈下来了,甚至,她朝赵舍的方向走上两步。   「赵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是念念不忘赵师姐吗?那一夜在破庙里,我可没忘记虽然你看见我的……嗯,可是,你目光一直在赵师姐身上打转。」赵舍不屑地看着她。   「所以,姬姑娘当日出卖清白,就是为了遮掩林明远躲在佛像后的事实?」   「嗯?林明远?哪位?」她负手偏首笑看着他。   姬连就在她的身后,目睹她的袖间慢慢滑出小竹管,同时,她的手指做了个手势。   趁机跑。   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得要走。姬连心头凉了半截,脸色没有变,仍是好奇地注视她的背影。   青袍是很单一的颜色,他有时看久了都觉得乏味;但,就是这样的颜色,让他从乏味到安心。现在要这样丢掉她跑走,知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心里多是不能接受。   「姬姑娘健忘吗?昨日在街上,我亲眼看见你与林明远说话,还亲身扶他下马车呢。我寻袁重问过了,原来林明远是你表哥,当日,我真被你们唬过了。」   既然然被揭露了,姬怜怜也不装,她无所谓地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我不想救,谁叫他非要倒在我面前呢。所以?」   赵舍阴沉通:「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姬怜怜稍稍皱了皱眉,重复念着—次:「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赵大哥,你行!这话用得真好,我学起来了。那你来找我做什么?你去找林明远啊,」   赵舍看着她,如看一个死人。   「姬姑娘,我不喜欢女人欺我,当日你给的我必定回报。你可以为林明远出卖清白,那么,你说,他会不会为你自投罗网呢?」   「不会。」她毫不考虑地说道。   「他就是个烂渣子,要他自投罗网,不如我重新投胎快些。」她叹了□气。   「好麻烦,早知如此,我也就不救他了,替自己惹了一身腥……不然,你放我一马,我替你诱他过来?」   赵舍充耳不闻,姬怜怜不死心,又道:「你要知道,我是青门弟子,你敢肆无忌惮,我背后的青门不会不说话的。」   轻蔑的冷笑明显由赵舍嘴里逸出:「青门何尝放在我眼里过?不过是无用女子栖身之所罢了。你去了之后,我定回禀孙大人,灭了青门,你且在黄泉路上等一等,说不定可以一门弟子相聚。」他越过她。瞧向姬连。   「这位公子星……」   「姬大夫是青门的大夫,一点武功也不懂。」她倒是很坦承。反正赵舍都已经问清楚一切,再遮掩也没有什么意义。她再道:「他刚认了我当妹妹。唉,可惜这份兄妹缘分就要断了,是不?其实,姬大夫啊,全青门的弟子都可以当你的妹妹。以后也别太留恋我了。」   姬连闻言,先是一愣,等她话一说完,已经完完全全震住了。他有心要认姬怜怜当妹妹,全是感谢她替他掩饰的缘故,以后多看照她些,尽量把她当亲人看,这是他报恩的方式。现在她在告诉他……其实,青门里的弟子,全部都在掩饰他的性别?他彻底傻了。这些年……这些年他小心翼翼,不与任何青门弟子有过逾矩的接触,就怕哪一日他的身份一揭,对方定会无地自容,被其他师姐妹争相指责。他自认一直做得极好,现在回头细想。何尝不是这些青门弟子在配合他保持距离?   紧跟着,他心脏狂跳;那,各自瞒得好好的,为什么她现在揭露了?因为……她在说遗言?   一切。就在瞬间爆发一一姬怜怜眼底杀气毕露,左手取出了小竹管,赵舍身侧长刀一挥,发间木簪剖成两半,她一头青丝如瀑翻腾开来,「你以为我会再受骗?」赵舍喝道。他一见她有动作,认定她要取发簪暗器,但出了手,才发现她根本另有手脚。他眼明手快。疾出第二招,一脚踢中她的左手。   她闷哼一声,竹管不受控制脱了手。姬怜怜早知有这么一天,只要出青门的次数多了,迟早会过上高手,就如同夜路走多会过上鬼一样,书里说的满满都是道理她很信的。到时这种小暗器就算藏满身,也丝毫没有用处,因此这是她的障眼法,她只求能与对方贴身。右手顺势滑出薄如蝉翼的匕首。   她豁出去了!   既然赵舍不给她活路走,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她可没有那种替林明远身除障碍的想法……真的没有!就算有……也是要在保住自己下才行。   她知道同归于尽这想法太过一厢情愿,凭她对赵舍?算了吧!赵灵娃不与他正面冲突,就是还摸不清这人的功底。但她不得不出手啊!不出手是死,出了手……你死我亡,两择一罢了。   她总是战战兢兢过着每一刻,战战兢兢掩饰着她与他人的不同,这一次几乎是瞬间做出这样的决断,连她自己都吃惊。   ……或许是,从看见赵舍那一瞬间,就知道自身的活路渺茫了吧。   赵舍除去她后,接下来就轮到林明远,她不认为林明远能挡得了他的一招半式;那,反正都是命绝于此,就怎样也要让赵舍付出惨重的代价……例如,在林明远离开这座城前,赵舍重伤无身追去之类。   她绝对不是为了林明远,真不是……她只是,只是反正都是绝路,那至少显现一点价値吧,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是这样对吧?   在第一招里,姬怜怜匕首仅仅划破赵舍的衣衫,赵舍就避了开来;她连暗叫可惜都没有,旋身换手再出招,务必以近身为主,这种豁出去的杀法,在她展现下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累赘动作。   她不清楚当年开立门派的姬满先砠到底是什么样个性的人,但这几代的掌门多是慈悲心为重,正合青门霸气不足、点到为止的剑法;赵灵娃每每练下,虽是青门新一代剑法最出色的弟子,但她知道赵灵娃的本性与剑法相违背,终究有属于赵灵娃自己过不去的那道坎。   至于姬怜怜自己,别说是坎了,她一直卡在起跑点上,她够努力了,每天练每天练,甚至她不安心,偷偷简化了这些招式,只求快,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没有内力,但。只要她再快一点,也许哪天就能保住自己。   身快,以致必须心狠,心狠,以致身快。   完全违背青门的宗旨。   姬怜怜敬重青门,视它为再生父母,可是她也会为了生存去违背青门所谓的宗旨。   直至三招过后,赵舍终于明白他小看了青门弟子。姬怜怜屦次看似惊险,但一直不离他的身侧,如影随形。如芒刺在背。   每一次当赵舍以为自己在玩弄她,让她以为有生的机会时,其实她都再贴近他一些。一个女子竟然不顾男女之别,几乎贴上他的身体,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当姬怜怜抬起脸冲他一笑时,他清楚地看见她可爱的小虎牙以及……满溢杀气的明亮大眼。   与她楚楚外表竟如此合衬!   一直被她的外表所迷惑,心里认定她只是一个混吃等死、唯唯诺诺的小弟子,他从未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此刻,他赫然体悟到这女子与其他江湖人没有什么不同。   赵舍心中警铃大作。姬怜怜一直保持贴身,他无法用刀,遂直接出掌击向姬怜怜的心□。   姬怜怜及时侧开致命处,但还是被震飞了出去。   她滚落地上时,用尽力量翻了个身又暴起,喉口甜意通现,她紧紧抿着嘴,嗯了一声又压回去。   做得太好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眼前的赵舍已然模糊不清,她骗自己那是她风寒太重所致。如果不是风寒让她头晕目眩,她是可以看透他的……一定是要这样骗自己,她才会相信自己没事。   姬怜怜不逃反朝赵舍那里直疾而去。她没有看见此时赵舍低头看着胸□的伤□,也没有看见赵舍有些吃惊她不逃,她眼里就只有他那把长刀挥了过来,脑中拼命想着该如何避开,虽然机会渺茫,但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试上一试。   不是为林明远,不是为青门,而是为她自己。   不能退缩,不要退缩,虽然先天识不了字,但她在其它地方绝不会比人差,她就是一直这样过来的。   她告诉自己,不重挫赵舍她绝不会倒下,所以王八蛋林明远你看着!不识字的人,才不是傻子!他眼里的傻子一定让他顺利回京,让他有机会儿孙满堂。   沾了血的匕首,明亮高地起了雪光,她一心一意,只在赵舍身上。   他的刀、他的杀气,她都可以感受得到,但她没有逃避,迎了上去。肩上爆出剧痛,她当作没有看见长刀砍进自己体内,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r赵舍住手!」   青袍翻身,自姬怜怜身侧而出。姬怜怜不受控制地,被这人抓往后扔去,同时,这人背后长剑出鞘,宽剑及时挡住扑面而来的凌厉刀气。   是赵灵娃!   姬怜怜被抛进一个人怀里,她分不清这个怀抱是谁的,也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站着跌进这个怀里还是已经倒下。   及时抱住她的人说道:「姬姑娘,把血吐出来,别忍回去!」   「……姬大夫?」她嘴巴一张,呕出了大量鲜血。   「我没做梦么……真是赵师姐来了?」   「是!赵姑娘她们都来了!你别怕,没事,没事,我抱你上医馆……」   「都来了。。。。。。」   「是。赵姑娘、高姑娘、陈姑娘全都来了。」   姬怜怜紧紧抓着姬连的手,确认这不是出于她的幻觉后,她想仰头大笑,她孤注一掷的计划里最后的一杯终于落了实。   或许赵灵娃爱出锋头,不许其他师妹赢过她,凡事以她为首,她就爱受人注目等等太多的短处,但,赵灵娃有一个长处让所有师姐妹愿意支持她。   赵灵娃特别护短。   护青门的短。   哪怕再不喜欢她这个姬怜怜,再防她抢掌门之位,赵灵娃也会护住她。不是为她,而是为青门的颜面,为了她所敬重的师尊。   只要姬连顺利逃掉报讯,只要她能重挫赵舍,哪怕她不幸身死,紧接而来的赵灵娃,定能趁着赵舍重伤一剑灭□,保住青门,保住……林明远。   她都算到了。所以,她不是笨蛋,对吧?就算以前她是笨蛋,那在这一次,她一定是聪明的,对吧?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可是,她就是信了自己这次做得很好;她可以抬头挺胸,不必闪躲任何人。   只是,她没有想到……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赵灵娃就出现了……怎么她的好运会在要命关键爆发呢?是老天爷想要补偿她了吗?   她被姬连抱起时,闷着直想笑。   何水儿持着出鞘的剑跟着他们退出巷□。   「姬大夫,我跟你去,这里交给赵师姐她们。」她小脸肃杀,扫过姬怜怜一身沾血的青袍,不惧也不慌。清声说:「姬师姐,有我们在,放心吧。」   ……有我们在,放心吧。   姬怜怜嗯了一声,嘴巴紧紧合着,眼眶蓦地涌出水气。她费了些力气,才把脸微微的侧开,不正对何水儿。   她意识渐渐涣散,要合上眼之际,眼角忽然晃过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他就站在大街上的某个小巷道口,动也没动,彷如一道静止的风景。   风景?是啊,林明远向来就是昼里风景,看起来一直是很美好的,但真正走进了实境。才发现从一开始就互不合村。   她嘴角翘起,合上了眼。   温热的手指自她的衣领间滑落,一路往下,肌肤蓦然接触到冰凉的空气,让她冷得几乎起颤。紧跟着,暖气又迅速地包围住她全身四肢。   她的嘴唇被温暖的柔软堵住,略烫的汁液自她嘴角溢出,滑下她的心□。   每当此时,有力的指腹追随着这些汁液抹去,在她心□处略停后才移去。   一次又一次。睡睡醒醒中她反复被喂着什么,喂到后来有几次,汁液喂完后,她的唇又被轻轻碰触着,却不是在喂她。   迷糊间,她想起林明远吻她时的不过尔尔……现在仍然是不过尔尔……如果页要说什么喜欢,那应该是唇上的暖和……   ……所以现在是春梦?   「姬怜怜。你真是一个蠢蛋。」   不是春梦!   ……   姬怜怜倏地张开眼   昏暗的室内延续着梦境里的无声,令人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   下一刻,安静被打破,何水儿进入她的眼帘,嘴上嘟囔「……现在我是帮着照料姬师姐,但我决定向着赵师姐了,这点等姬师姐清醒后可是要说明的。」   「……你在跟谁说话?」姬怜怜一开□,沙哑无力。   「啊!」何水儿惊叫一声,」惊喜道:[姬师姐。你终于醒啦,你吓坏我了……我在跟……」她看向床头后面,明显愣了下,接着道:「在跟我自己说话……不是有一句成语对牛弹琴吗?我属牛啊。对不?」   「那叫自言自语,别让我混乱。」姬怜怜合着目,又喘了□气。   「我很累很痛,动不了……」   「没事没事,」何水儿安慰她:「姬师姐你没被打残,多休息就能活蹦乱跳的。不是我说你啊,你这身骨是不是太弱了,我肯定三天就能原地复活了,你呢,都躺上半个月啦……」   姬怜怜费力地问:「这些天是你喂我药的?辛苦你了。」   「不是啊,我只帮你上药。哎呦,不是我要说,姬师姐,为了替你上药,我身上都是臭药味耶。」她充满抱怨。   「嗯?那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不就是……」她慢半拍惊觉这是在套话,姬怜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呵呵,不就是姬大夫吗?姬师姐醒了,姬大夫快来看看啊,老站在那做什么?」她指着床头后面。   床头后面正是门□,以屏风相隔开来,   刚推门而入的姬连闻言,连忙凑过来坐在床缘。   「姬姑娘,你醒了就好,没事了。」说到最后,他声音略略沙哑。   「……你们之中,谁在骂姬怜怜就是一个蠢蛋的?」   姬连失笑道:「怎么可能有人骂你蠢蛋呢?姬姑娘,你一定是作梦,这十五日你连醒来一次都没有,就算有人骂你,你也是听不见的。现在,只要养好伤,你就能生龙活虎了。」他抬眼看向她床头后面,忽觉靴上用了力,正是何水儿不动声色用力踩了他。   他下意识地看向姬怜怜,姬怜怜正面容无波地盯着他。   「……这个,我去凃药膏了。」他觉得还是不要掺合到青门内战去吧。   何水儿跟她解释道:「姬师姐,你内外伤都有。内伤姬大夫冶不了,这药也是外面大夫开的。姬大夫有诡异的坚持,外面的药一律要经过他的眼确认才行。谁这么无聊会下毒害人啊?吃饱没事干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姬连说道,将凃上药膏的伤布小心递给何水儿,故作自然道:「我收拾药渣,包扎就交给你了。」   「姬大夫,这话天天说你累不累啊,那种药渣我才不要收呢。你去吧,我挑这简单的活儿做。」   姬连顿了一会儿,看着何水儿比他还自然的言行。真的,若不是姬怜怜的暗示,他从没发现青门弟子已看穿他,偏如今一对比,何水儿确实处处让他回避任何会看见姬怜怜肌肤的机会,举止自然到一切就是那么顺势而为。没有半点演戏的痕迹。   他虽以青山为家,但对这些生长在青山上的女子能否自保一直有所存疑;偶尔会想,也许有一天,这些长年待在山上的女人有了绝顶功夫,也会因为单纯。不解世事而被这个世间的卑鄙无耻给害了,到那时,他再寻第三个家也不知寻不寻得到,是否能重新习惯新的生活等,现在他……   突然间,姬连对上姬怜怜的大眼。姬怜怜面色雪白,神情萎靡,慢慢朝他眨了眨眼,彷佛在说:「姬大夫,你确定要看吗」。他耳根略红,赶紧背过身去。   「……着实你们都很好……」姬连轻声道。   「什么?」何水儿头也不回,忙着包扎。   「你们说,将来会星谁当掌门呢?」   「这还用说,当然是我们的趟师姐啊!姬师姐,对不起啦!我决定支持赵师姐了,那天她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相较之下你太弱了……」   嘶的一声,姬怜怜闷声惨叫。她痛得满面冷汗,咬开切齿道:「何师妹,你要对赵师姐拍马屁,也不必这样整我,这么用力要我死吗?」她喘得要命,恼怒得要命。   「被你发现我拍马屁啦,但我……我真的没有要整你。真……」何水儿又下意识地往床后头看一眼。   姬怜怜没有回头。她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闷着声说:「我也觉得赵师姐当掌门,是青门之幸。你不必趁机表真心。赵师姐,我就是不明白,你干嘛躲在我后面?是来套我的真心话吗?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我就打算在青门里混吃等死了,何况你为救我力抗赵舍,多少师姐妹都看见,掌门之位已非你莫属了。」   语毕,姬怜怜动也不动。   一抹青袍出现在姬怜怜眼角时,她内心轻轻叹了□气,无法控制地生起失望。原来,真的星春梦啊……   有句话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来她认为不过尔尔的东西在她心里其实是很渴望的,但这也没有办法啊,她这样告诉着自己。想如以往的振作起来,却生不起劲来,现在她只想埋头再睡上一觉   睡到天翻地覆,或许在梦境里,还是有人会骂她蠢蛋,但她不介意;梦境只有她一人,不会有人知道她真的是蠢蛋。   青袍的主人果然就是赵灵娃。她拉过凳子坐在床边,温柔笑道:「姬师妹,你总算醒来了,这十五日我日日夜夜担心你……」   「赵师姐,有话就直说了吧,如果因为姬大夫跟何师妹在,有话不方便说的话,就请他们先出去吧。我很累很痛,想快些休息。」   赵灵娃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笑道:「何师妹,姬大夫,你们先出去吧,我与姬师妹再说几句。」   姬连经过赵灵娃身后时,赵灵娃看着姬怜怜,开□:「将来我当掌门,只要药庐在的一日,就永远欢迎姬大夫。」   「多谢赵姑娘心意。」姬连承认通:「我确有永远留下的意思。」   「以后诸多地方还要麻烦姬大夫了。其实,从—开始,青门的衣袍本来就是不分男女的,女子穿,男子也行,只是近年都是女弟子,外人就以为这一身衣袍就是青门女子装束,将来姬大夫成婚生子,儿子、孙儿要来药庐也是行的。」   这分是在暗示他,如果要在青门恢复男子名声也是行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青门并不怕外人指点。姬连低声道了谢,只看姬怜怜一眼,就出了房门。姬怜怜闭上眼,轻轻哼了一声。   「趟师姐倒是卖了个好。」   赵灵娃不讳言她就是爱做人情爱得不得了,让青门所有的人都依赖她、臣服于她,外人她还不稀罕呢。   「当日我没把赵舍杀死。」   姬怜怜猛地瞪向她,甚至要坐起来,但伤□一扯,她痛得又倒了下去。   「你没将他杀死,那现在他……」   赵灵娃也不拖拖拉拉,直接说道:「这里是天罡派的地盘,怎能杀人?」   「赵舍都能杀我了,为何不能杀人?」   赵灵娃上上下下打量她。「姬师妹,莫怪师傅从未在嘴上提过你,她老人家第一眼就看穿了你的本性吧。没下过山几次,也没见过杀人。居然心理上够狠。大将之才啊,嗯?」   我这都是让赵师姐给磨出来的。」姬怜怜冷笑。   「我就想窝在青门无忧无愁过一生,掌门什么见鬼的位置,劳碌命的人才干得起,我偏不爱。你都已经知道我内功全无了,与你争不起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倒想问你想怎样。没有内功就想跟赵舍那种人来生死斗,你纯粹找死!你想当我赵灵娃的耻辱,你作梦!回去之后,你给我练内功!一日不练,你就别想出青门!」赵灵娃难得火大,转眼她又是一副祥和之貌。   「姬师妹,你要明白我是为你好。」   姬怜怜已经习惯她的变脸。赵灵娃本来就不是慈眉善目的人,一撑就撑了二十年,实属不易。姬怜怜迟疑片刻,尽量冷静地问:「那我表哥呢?他人呢?已经安全离开这城了吧?」   赵灵娃彷佛没有听见,继续说道:「这里是天罡派的地盘,那日我与赵舍对上十来招,天罡派的袁重来了,所以,和解了。」面对姬怜怜的瞪视,她摊摊手。   「不能不卖天罡派面子,也必须和解。天罡派里有弟子来自京城,赵舍也与朝廷有关联,此次正是来助声势的。现在的青门算什么?不和解,就等着散吧。」   姬怜怜咬牙,明白赵灵娃这话不假。赵灵娃适合当掌门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从不看高青门,也不看轻青门,该委曲求全时绝不会不肯。   「那我表哥他……」她声音微颤。早知道。怎样也要拼着清醒的……   「老天有眼,在你醒来的前一天,也就是昨天,赵舍杀了人,那个人,正是朝廷官员,姓文,他临死前用簪子在赵舍身上划了道小伤□,赵舍来不及逃出房门,仅走七步就倒地而亡。」   前后的落差让姬怜怜目瞪□呆。   「……簪子?」   「就是女人用的簪子。据说是近年大户干金喜欢用来防身的簪子,已经身从首饰楼里证实是这姓文的官员私买的;只是买时簪子中空,未放毒药,想来是那姓文的身行抹了毒药。」赵灵娃不无感慨。   「赵舍武功不弱,未到最后,我不能确定自己与他谁赢谁输,哪知,一个计策就这么轻易……」她一顿,对上姬怜怜怀疑的目光。   「什么计策?」赵灵娃忽而轻笑。   「姬师妹,你道,学了一辈子的武,与动了一辈子的脑,到最后,谁强些?」   「当然是动脑的人强些。」姬怜怜毫不考虑地说出□。因为她追寻聪明两个字太久了,那对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自然向往。   赵灵娃嗤之以鼻,她突然凑近姬怜怜。   「你喜欢你表哥吗?」   「……什么喜不喜欢。不就是表哥吗?」姬怜怜淡淡说着。   赵灵娃挥挥衣袖,似笑非笑。「你九岁入青门,嘴里提到的故人唯有你表哥。林明远才高八斗,林明远聪明伶俐,林明远无所不能……我们听着,都在想,这人真有这么好?听了十年,总算能一睹风采……原来是个贪官啊,你嘴里满□林明远的好,到头来只是个贪官啊……」   姬怜怜闷着声说道:「人总有走错路的时候,我表哥只是太聪明,看到的路太多了,不小心选错路了,他迟早会明白的。」   「姬师妹,就因为你这样日也说夜也说,那日你救林明远,我们才默许,我们都想看看你嘴里说的林明远有多好,偏偏我只看见他相貌好,比一般男子俊些而已……如今一回想,你不喜欢他,又怎会如此惦记他,如此千辛万苦负他回来?」   姬怜怜笑了一声,盾痛让她喘了好几下。她不明白为何赵灵娃想试探这种事,她现在只想问心底最想知道的。   「我表哥还好吧?已经顺利离开这里了吧?」以果有事,何水儿那么多嘴,一定会告诉她;正因一切照着计划走才会一句不提,所以,林明远安全离开了吧?   赵灵娃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天罡派掌门藉着寿诞,想拉江湖势力入朝堂,青门不做这等事,等寿诞后我们就寻个理由离开。」   姬怜怜听见门合上的声音。她闭上眼,心里松□气。赵灵娃故意避而不提,也只是吊吊她的心,会这样欺她,林明远必定没有事,   人走了啊……很好啊……很好啊……赵舍也解决了,一切可以步回正轨,她很欢喜,真的。   门被打开,熟悉的药味飘了进来,她听见姬连的声音。   「药熬好了。是你要喂……」   门又关上了,有人慢慢地走过她的床边……   忽然间,她忍着肩痛,棉被蒙住头,不想见人。   室内静悄悄地。良久,才有声音说道:「姬怜怜,躲什么?不敢见我了么?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出了吗?」   「姬怜怜,你真是一个蠢蛋。」   姬怜怜掀了棉被,一双泛红的大眼愤怒地瞪向他,她本想说她哪里蠢了,但林明远就坐在床缘,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往昔的戾气与怨恨,没有不肯居于人下的倔强。现在的林明远,沉静如水,彷佛过往的锋芒尽卸。   姬怜怜微地疑惑,又注意到他一身男衫并不是出自她在成衣店买的,而是墨袍广袖,上头隐有边绣,质料好到连她都看得出非普通货色。   「趁药还温着,快些喝了吧。」林明远平静地说道。   姬怜怜侧身支着,想多坐起来,但没一会儿就冒出冷汗。她暗骂自己真不中用,都躺了十五天了,还像弱鸡一样……正这么想的当日,林明远移了过来,一手抄过她的后腰,另一手环住她的肩,将她半抱半扶地坐起来,姬怜怜闷嗯了一声。   林明远停下动作。「痛了?」   「没……我只是没想到你抱得动我。」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这药味她很熟悉,根本就是在梦里有人喂药的药味。蓦地。她想起何水儿说的一直照顾她,所以弄得身上全是药味。   林明远瞟她一眼,淡淡说道:「我连剑都拿得动,也杀过人了,会抱不动你?」   她本来一直垂着脸,回避他的靠近,一听到这话,立刻面对他……太近了,什么时候林明远说话喜欢凑近人?哪学的啊他?她屏住呼吸,瞪大眼呛他:「林明远,说好了,那个淫贼算我杀的,我必顸在青门建功,你不能跟我抢的,以后也别提……你能不能远一点,近到我没法呼吸了。」   林明远依言退了一点,坐在床边,伸手轻碰她的肩。   姬怜怜脸色不变,目光追随着他脩长的手指。她穿的不是青门衣袍,而是一般女子的冬衣,质料身好且厚;但由于她肩上有伤,是以衣领略松,清楚可见她的锁骨,再扯得用力点,连肩头也是可以露出来的。   现在的情况星……   姬怜怜正考虑着要不要翻脸不认人,却见他手指将她衣领慢慢拉好,拉得妥妥当当,彻底遮住细致的锁骨。   「你师妹连上个药也马虎,明知你身骨弱,怎不注意细节。」   「……林明远,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跟我……闹翻了吗?」   林明远扬起一道眉,锁住她目光。   「姬怜怜,你对我不也是闹翻过,我瞧现在你跟我还挺好的。」   她愣了下,没想过这问题。   「……也许星我们从小就相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林明远就顺畅地接了过去。   「这就是青梅竹马,隋同……情同家人吧。你我都是无父无母孤伶人,就算你恼我是人渣还是会回头救我。」他一顿,看着她一字一语说道:「我这辈子就是个记仇的人,我恼了人必会惦在心上,只要有机会我一报还一报,绝不放过,只有姬怜怜你,唯一的例外。我气你恼你,但绝不会伤你。不论恼了多少次,吵了多少次,我都舍不了你。」他嘴角浅浅弯起。   「你道,这不是家人还会是什么?这世上,就只有你我互属。」   姬怜怜傻住。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又道:「我以为你换了新衣新裙,理当比以往更明亮,女子的美色七分靠衣装,怎么在我眼里,你穿青袍或新衣都一个样儿?」说到此处,他面色隐隐温柔。   ……这话深具禅意,她想,不知是该发怒还是……   「药要凉了,先喝吧。」   是啊,先喝药,转开这话题才是上策。姬怜怜秉持着想不透就跳过的经验,她要接过药碗,见到林明远浅浅喝了一日。然后看着她。   「……你要喂我?」姬怜怜看他神色自若。好像这种事已做过千万次一样。这人怎能厚脸皮至此?她无视之,主动接过碗。但手力不足,最后还是林明远帮忙扶着,协助她一鼓作气喝完。   「看。我自己行的!」姬怜怜强调。   林明远没有表情地咽下嘴里的药汁。   「你也不嫌苦。」   「习惯成自然,这话你听过吧?」   「我就习惯不了,每次喝了这药,都得吃点东西才行。」   他这话让她想起梦境里的喂药……她维持镇定,当作什么都听不懂;但,在他真的含了颗糖后,她小脸差点破功。这药苦得她都快崩溃了,他倒好,原来不是共患难。还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呢。   姬怜怜差点气笑了,但气归气,她也不会去问「为什么你要喂我药」、「难道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蠢话。她虽不识字,但还不至于会做出那种挖井往下跳的蠢事。   「林明远,你何时要回京?」   「人都死了,我怎么回去?」见她一脸惊愕,林明远淡然以对。   「赵舍杀的官员,就是与我会面的官员,我一一」   「你没事吧?赵舍杀那人时,你在哪?」   林明远闻言,墨眸顿时明亮。他沙哑道:「那几日,我自然藏得妥当,哪像你,打不过也不懂得先躲……过去的事我就不提了,但你要记得,以后凡事有我,再不济,你也算上一份吧,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总能护住我俩,你又何必像个蠢蛋一样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说到最后,他已有些怨她的不知变通。   姬怜怜愈听愈心慌。什么一人两人的,虽然说得很含蓄,但她听懂了。她有听说过,读过书的人用词无比含蓄,但其实已经在表白了。她不是已经拒绝了吗?怎么他还不死心?她害怕之中又有些许高兴……林明远喜欢姬怜怜,喜欢这个掩藏住自己缺憾的姬怜怜,这个她有时都会搞混哪一面才是真实自己的姬怜怜。   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蠢蛋时,脸皮抽动,很想抗辩那是自己有生以来最聪明的一次了。居然被这混蛋当成蠢事……   「姬怜怜,你是个傻子吗?」林明远想到当时,忍不住又重复—次。   「林明远,我才不是傻子呢!」她用了全部的力气喊着。   林明远一愣,垂下眼想了半天,没有说话。   姬怜怜心知自己好像小题大作了些,但也无所谓了。   「林明远,我累了……现在赵舍死了,能认出你的江湖人不多,你以后也不用担心了,回三姓大家族吧……我、我……其实一点也……」正所谓快刀斩乱麻,这话必定很有用,要不,也不会被人放在嘴上这么多年,历久不衰。她无意给林明远任何期待,因为期待之后必是浓浓的失望,所以拜托,到此为止吧。   她……很高兴了,真的!林明远喜欢那个伪装过后的姬怜怜,一个正常的姑娘,虽然功夫不好,但,就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这样她就很满意了;所以别拖着林明远,让他误解了什么,那对两人都不是好事。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说起来偏有点结巴,尤其她看见林明远蓦地起身就往床尾走,她一头雾水,探头看他在做什么。   他走到床尾后,原来有两张没把的掎子并着,上头塞着棉被跟男人的冬衣,分明、分明他一直守在这里。她昏了十五天……十五天……她紧握着拳头,大眼不由得微微红了。   林明远翻出略有摺痕的纸,一跛跛又坐回床边,沉默地递给她。   姬怜怜不接不行,她轻颤地接过,纸上有字。她默默数了数,八个字……什么字?林明远,姬怜怜?不对,数目不对。三字经里的字吗?他给她看是什么意思?发现什么了?她脑中不停算着。   林明远凑了过来,说道:「你眼睛红成这样,怎了?想哭了?」   「没……哪有啊……我累了,我想睡……」   他凑得更近。修长的手指落在第一个字,一个接着一个下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暗松□气。   「是……是吗?」   他抬起眼,眼瞳隐有灿烂的波光。   「先前你不是问过姬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   「嗯……」林明远到底从哪学来,怎么动不动就爱贴近人的脸?   「所以你明白了么?我教你念的意思?」他盯着她看。   姬怜怜吓得松了手,也亏得林明远动作快,将飘落的纸及时拿去。   他蹙起长眉,说道:「姬怜怜,有什么事我一向不瞒你,你是不是也有车要跟我说呢?」她一怔。   「不管你藏了什么心事,我都不嫌弃你。」他一字一语地说着。   「林明远……你在说什么啊……」她的声音干巴巴地。   「你的秘密,是不是该告诉我了?我说了。我不嫌弃你,嗯?姬怜怜的真面目,大字写不出一个?青门上下没有一个人发现,唯独我察觉了,难道你没想过为什么吗?」   他说得平和,没有波澜起伏,彷佛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轰的一声,姬怜怜身体里有什么猛地炸开,造成她短暂耳呜,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林明远没有说话了,还是她听不见了。   忽然间,一颗泪珠就这么无声无息蹦了出来。她怔住,不太理解自己怎么了;紧跟着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而出,连连不止,她完全无法控制。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么瞪着林明远。看似镇定地抹去颊上泪水,但抹完了又落,最后,她放弃了,   林明远惊得呆了。一你哭什么。我并没有……」   「林明远,你发现了啊。」她试着轻快地说,声音却虚弱又颤抖。原本,她有往最坏处想去,哪天真要青门师姐发现了,她会耍无赖表达她的无所谓;却从没有想过事到临头,发现的竟是林明远,而她会如此孬种。   「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有多少人一生都上不了学堂,我就当我没上过学堂吧。林明远,你别说话,这一次就让我说个够……终于有人发现了啊,我几乎要以为,我可以隐瞒到老呢。我想过,是不是我出生时,谁不小心撞着了我的头,让我莫名其妙地不识字。你老嫌你的出身,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宁愿跟你换出身,我不想当姬满的子孙,不想当那个世家子弟林凤歌的子孙。所以我说,我最讨厌聪明人了,青门里的人不会发现,可是你们这些读书人一定迟早会看穿。」她深深叹了□气,充满疲累。   「姬怜怜,你分不清我与青门弟子的差别么?这根本不是聪明与否的关系。」林明远心里恼恨她分不清,但没有表露出来。他隐隐有所感觉,如果此刻踏错一步,或许他跟姬怜怜就此擦身而过。   他垂下目,压下心里焦灼,寻思着,只听见她无所谓地说道:「林明远,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吧。当你背书这么轻松朗朗上□时,我躲在学堂听着你们背,一次又一次。我抱着头,怎么也背不完,因为我不认字,怎么那些字都瞧我不起,不肯为我所用。这样的人,一定是笨蛋吧。」   「……你不是笨蛋。」   她笑了下,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背不起来,我要怎么办?不能让人察觉我是笨蛋,那只好逃课喽。三姓大家族最后不求我在青门图谋什么,不是因为我是笨蛋,而是我顽劣过分,给我的评语就是孺子不可教,远远好过姬怜怜是笨蛋,对吧?」她声音沙哑,但从头到尾保持着笑容,从他手里抽回那张纸,点着上面的字,慢慢念着一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我念再多遍,盯其它再久,下一次你再写给我看,我还是看不懂,」她慢慢撕成碎片。扔了。   「林明远,这种话,写给别人吧,我不要这种东西。你不嫌弃我?这是施舍?我才不要呢。这或许是我的缺慽,但这就是真实的姬怜怜。现在我过得很好,你也不要搞什么屈就。就这样……」她声音低了下来。   「如果你愿意继续为我保密,我很感激你;如果你想大声嚷嚷,我也无话可说,是我藏得不够好。所以就这样结束吧。」   「……不是屈就。」他抬起眼,轻声说着。   她哈哈笑笑到连肩都痛起来,笑得头晕眼花,眼泪又流了出来。一林明远,千万别告诉我,你没有想过自己该娶什么样的妻子。你饱读诗书,何时想过自己会娶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算了吧!好累。」她轻叹□气,真是累了。她藏着掖着时,是胆战心惊,没想到说了出来,还是全身疲惓,满嘴的苦涩……绝对是药味。她不想理他了,只想再眯一下,睡醒了养足精神,可以让她多些恢复正常步调。她想回到青门,一辈子再也不要出来了。   她背对着床外躺着,闭上眼,眼里还有点湿意,又酸又疼的,真是打从心里累人。真的,还是在青门时好,每天嘻嘻哈哈,小心防备点就行。   她睡不着,可是很累,恍恍惚惚地,也不知道林明远走了没有,但她并不想回头古看。   「……不是屈就。」   她背后,男人的声音轻轻响起,重复着同样的话。她紧紧闭着眼睛,就当没有听见好了……一个人唱独脚戏也是会累的。   「我林明远,从不屈就。我心甘情愿与韩朝香结婚盟,是为利益交换;我心甘情愿杀那淫贼,因他窥视你澡堂沭浴……我心甘情愿杀赵舍,只因他在破庙里看见你的肌肤;我心甘情愿杀文致思那个京官,我不得不除,他居然觊觎青门觊觎你……」   林明远缓缓摸上她一头柔软的青丝。她仍是没有动静,背对着他。   他凝视许久之后,再度开□一一   「我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么?谁都可以只要能助我功成名就,只要能让……有一天能让三姓大家族的姬怜怜看,我不输她。我配得起她,不只配,还能高高在上看着她,我就是这么一直只想着自己的男人。」   他又盯着她的背影半天,微微俯下身,环住她的脑袋,低声说道:「……我……我真是吃了一惊,你居然认不了字。这世上怎会有这种人?是笨蛋吗?姬怜怜原来就是个笨蛋吗?」他蓦然感到身下的人紧绷又排斥他。他连忙道:「我这是心里话。你不想听么?我认识的姬怜怜,原来就是个傻瓜蛋吗?可是我内心……我内心……其实松了□气,你不是嫌我跛。我出身原就没你好了。如今只落魄至此,左腿跛了,在你眼里我还是人渣……如果你真认不了字,也没比我好上多少……这就是眼里只有自己的林明远。现在,你昍白了么?」   「……只要你认识三字经,我就求娶,我曾告诉自己这就是我对你的最低要求。」   「……天罡派的吴地回来说,他见到姬连上药铺,赵舍跟在后头。我是亲眼看见你跟姬连离开的,我脑袋一片空白。你不识字算什么?一辈子也写不出一篇三字经算什么?赵舍看了你的肌肤,毁了你的清白算什么?就算你被看光又怎样?林明远只要姬怜怜活着就够了……」   「……其他人识不识字,与我何干?姬怜怜不识字,有林明远在,别怕。」   「……我喜欢你跟认不认字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个傻子,我也是个傻子……」他埋在她的颈肩,听见她从无声到后来发出低微呜呜呜的小猫似哭声。   以往,他总要与她针锋相对,非占赢面不可。他自傲又自卑,心里是喜欢她的,但非要高一截,逼她先说出□,他面子才过得去;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放下他的骄傲。他的自卑。   真要说蠢,他才是蠢蛋。他的人生不管重来几次。没有走到下一步,他仍会选择原有的选项,在没有姬怜怜千水万水的背负他前,不管重回以前几次,林明远还是会选择与韩冬结盟,与她错身而过。人生看似无数通路任君选择,但只要一个人的心志未变,在他面前的,永远只会是那么一条路;只要认定了,他就是一个死不回头的人。   这一次,如果他不先卸下心防,在往后的日子,他必会后悔莫及一一他隐隐有此感觉。   卸下心防,将真心话说出来,实在太难……   再也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他感到害怕了。   害怕她不见,害怕她消失,害怕往后的路又错身而过,而他仍死不回头……   林明远一直是半抱着她的。她哭声是低微的呜呜咽咽,状似不激烈,但她抽搭得十分厉害以致身板震动得凶,他瞟了一眼她的左肩,抿起嘴来。   「……刚当上官时,我去过京城的云家庄。一开始我还是有想起你的……甚至想你在青门不好过。头一年的薪饷存在钱庄里,不是贪来的,就是存在那里,怕你哪天在青门里混不下去来寻我求助,后来……我被权势迷了眼……就将你忘了……」   「……你瞧京城里那个皇宫里,人人都认字,却养出了一群人渣。姬怜怜,你是不是想成为那样的人?嗯?」   「……我真的很贪么?我是很贪很贪的。姬怜怜。我现在所贪的。正是我这辈子本不该有的……我偏要得到她,我非要不可。」   「……往后我就住在青山上。你不理我也就算了,我就天天理着你就是。」   「……小猫。你不认字,我替你认;我不懂武,将来你练了内功,就保护着我吧,不准保护旁人去。这种约定。难道你不动心吗?」   「……不可能有搭不上话的时候。在青门里,你哪时见过我跟你搭不上话了?你就是个话痨,还爱跟我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去问姬连做什么?为什么不来问我?我恨得不得了,你须得讨好我才行。姬怜怜,我从蛛网里脱身,往后你我有了孩子,我万不会将她当筹码送人,你说,你眼里的人渣,是不是还有可取之处?」   高亚男目瞪□呆。   她摸摸自己圆润的下巴,再瞅瞅姬怜怜很有骨感的小下巴,最后落在那空空的碗上。   摆在一旁的两个光洁大碗,加上姬怜怜手上那一碗,合计三碗粥。   「姬师妹,昨日你才醒来,今天胃口真是无比强悍……」高亚男瞬间觉得这位师妹是真人不露相。   姬怜怜满足地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得意洋洋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早多我一醒来,胃口大开,就连伤口也没有昨日初醒时痛呢。」她的声音还是沙沙的,却不似昨日的气若游丝,而是偏向那种大哭一场后声音被吃掉的感觉。   高亚男认不出她是哭后失声。师姐妹间就算再好,也不会特别钻到对方的心看究竟,就连今早—见姬怜怜一双兔子眼,她也只当痛得受不了才哭上一哭。   「这难道就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汉不怕病来磨啊。」她们用早饭是让店小二送进房的,高亚男很庆幸自己胃口向来好,预先多叫了两碗,要不然,她实在不好意思一直叫小二哥来回跑。   这一次姬怜怜没有大怒更正那是叫好汉只怕病来磨。反正就算她偶尔说错……也没有关系吧。   「你表哥倒是细心,说你重伤,青袍太单薄,定要让你换上年衣,否则容易病情加重的。看,这料子够暖吧,啧啧,用钱不少啊。」   姬怜怜沉默一会儿,轻轻嗯一声后,问:「他买的么?哪来的钱啊?」   「他借来的,跟赵师姐借来的。」   姬怜怜惊讶了。   「跟赵师姐?」   「是。」高亚男双眼发亮。   「就是跟揠门的赵师姐借来的,赵师姐还借得一点也不肉痛。姬师妹,你知道赵师姐对青门的每一分钱都十分看重,她自己不藏私,全贡献在青门上……你也知道师傅的缘故,现在青门愈发的手头紧,赵师姐当上掌门后,必定会寻人管帐,这事青门人谁也不敢接,接了就是青门的罪人。」   「没那么严重吧……」   「那你来接吗?」   「绝不!」谁接了就承认自己是傻子了,她会吗?她又不傻……她本来就不傻嘛。   「偏有人自动跳啦!」高亚男笑得连眼都看不见了。   「你要理解,我支持赵师姐,正是她许我可由由选择青门职务,这等于默许我不接管帐之职。表哥愿意暂代青门管帐的职务。」   姬怜怜傻眼了。   「他不是青门人吧……」这什么跟什么啊。   「他不是青门人,但好歹是一个贪官……别这样瞪我,我们要理性勾通。他绝对比我们懂得钻营。他居然跟赵师姐说,他愿意代管青门账务,是因为连自己的女人都吃不好穿不好,他还算男人吗?姬师妹啊,这明摆着他说青门没给你好日子啊。当场赵师姐那脸……我都可以看出赵师姐想变脸却又怕赶跑了自动跳井的呆子……」   「……」姬怜怜岂只是傻了,简直是遥想那一幕,万幸自己不在场。   「坦白说……青山上下不对师傅怀有敬重的,就只有他一人了。那家伙啊,据说在钱庄还有银钱,但此刻去取,会被追查到,现在就只能屈就青门了。」   ……屈就?不,林明远绝不会屈就。姬怜怜想起昨晩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已跟赵灵娃谈妥条件,要在青山……落地生根了啊。   昨晩,他说的话实在太多,多到她都想问他真记得住每一句话吗?他自言自语一晚上,到最后居然是在设计未来的日子,还孩子呢,惊到她的悲伤都自动自发缩回去。偷偷专心听他说话。听到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今早起来,她全身舒畅,彷佛一股暖气流至四肢百骸,精神也好极。古人果不欺人,把长年积压在心上的糟心事说出去,就会痛快许多。   而对方,是林明远……真是太好了。   但,她还是不希望青门任何师姐妹会发现她这个秘密,只要林昍远知道就好了;这世上,只有林明远知道她的秘密就够了。   今天一早赵灵娃带人去祝寿,高亚男陪姬怜怜用过早饭也要赶去,只有姬怜怜这伤残人士继续养伤去;药钱不怕,全由天罡派出。   姬怜怜本就对这种热闹没兴趣,尤其出锋头那种事她敬谢不敏,不到万不得已,她绝对坚守自身岗位。她陪着高亚男走出酒楼,下楼时她状似不经意地身过那些用早饭的客人,纳闷林明远去哪了。   高亚男说道:「好了好了,你再回去躺躺吧。嗯……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不?你唇色是白了点,但其它都很好啊。」   姬怜怜闻言,瞪她一眼。「什么喜事精神爽的,高师姐,你别乱形容!」   高亚男挥挥手,背着剑走了。   姬怜怜低声说:「哪来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只是心情放松了。   她的肩还是会挺得笔直,因为不想让人发现她的遗憾,同时证明自己不比着他人差;只是,以后身边有那么一个人在,她有种错觉,这些年她一直悬空的双足,终于踏实踩在地面上,可以偶尔说错,偶尔放松,因为有人会替她圆过去。   寒风拂面,她缩了缩盾,半眯起眼扫过街通,正要退回酒楼里,却见林明远自—头一跛跛地走来。   她瞬间想故作不知,但又觉得这实在不合姬怜怜厚脸皮的本性……不不,其实她一直是薄脸皮的,是生活磨厚她的脸皮。   她硬着头皮,直直看向他。他还是昨天那一套墨色广袖长袍,完全衬出他本有的气质,也可以说他在青门时穿的那些成衣是在躇踏这个人。   林明远自身的气质本就与青门或江湖格格不入,加上他本性中藏着戾气与凉薄。哪怕寒窗苦读十年,也没有消减过他半分怨气,身成名就后更是贪权恋贵,除非脱胎换骨,否则林明远就如同她不认字一样,一辈子也改不了吧。不是有句话说,江山易改。本性推移吗?她胡思乱想着。   等她略略回过神时,发现不知何时,林明远就停在离她七、八步远的距离,目光灼灼凝视着她,彷佛看穿她刚才心中想法。   「姬怜怜!」林明远声量略高带点恼怒。   她张开□,想说自己听见了,又听着他咬开切齿道:「我就是不要脸地喜欢你。」   她呆住。   他慢慢地,一步步拐着到她面前。一双墨色眸子亮得惊人,直盯着她不放。   「林明远就是不要脸地。喜欢姬怜怜!你懂了么?」   「……」   「你懂了么?回我。」   那么直白,毫不含蓄,谁都听见了,谁也都懂了吧。   「嗯,我懂了。」   林明远伸出手,轻轻碰触她红成一片的腮面。可能是他手温太暖了,她半眯着眼下意识地蹭了一下,林明远耳根略红地收回手,说道:「天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要是伤上加病,你以为我会一直照顾你吗?」   他背过身,故作无事地蹲下。   「好了,快上来,我背你上去吧。」他等了下,没承受到预期的重量,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还是你嫌我跛?背不了你?」   姬怜怜看着他的背,摸上她收在□袋里摺叠妥当的纸张。今天她一醒来,就见到被她撕成碎片的纸又黏好放在枕边。   其实他何必这么辛苦?重写一次就好了,偏她不识字,再写一次这样放在她床上,她一定会苦思上头写了什么。   「我可以背你的。你都能背着那样的我走过干山万水,以后,我也能承受你所有的重量。」   所以这是一种承诺吗?只要她肯让他背,就是她回给他的承诺,是这样吧?林明远老爱含蓄,每每都要让人猜,他没有把她当傻子般地交流啊……也对,这家伙心高气傲,心里喜欢的人会差到哪去呢?他喜欢的人就算不认字,但胜在够机敏。   姬怜怜抿着笑,慢慢覆上他的背,双手环住他的颈,她几乎可以感觉他暗地松了好大一口气。   忽然之间,她就是想笑。一直笑善,一直笑着。   林明远起身时,因为一时不平衡,他喊着「别跳下来」。及时双手撑住地面。他小心翼翼稳着站好,感觉她在他背上闷着笑。   「有什么好笑的?熟能生巧你听过吗?」   「林明远,你真暖和。」姬怜怜满足地叹□气。   「谁怪昨晩我睡了一场好觉,老觉得很暖呢。」   他沉默一会儿,才轻声通:「以后都会暖的,你明白的。」   姬怜怜脸红了,仍在笑。   「太深奥的,我听不懂。林明远,你得白话点。」   「姬怜怜,你不要得寸进尺!」他咬牙。   「林明远,放我下来吧,几阶梯我还能走的,你这样走楼梯不好走,这要跌倒,我准成你肉垫的。」   「不准。我要摔了你也陪着一起!」   酒楼外,正要回来拿东西的高亚男无比感慨。   「这就是所谓的不知羞耻。丢人现眼吗?没看见这里里外外都在看吗?哎啊,好羞人啊。万幸姬师妹没穿着青袍,不然赵师姐肯定掐死她。」她春心荡漾地笑着,双手合十:「感谢姬师妹收了表哥,以后青门就靠表哥了。」   高亚男一身青袍,站在附近的摊位,远距离偷窥……其实是她脸皮薄,不敢太凑近,以免被人视作同伴。   正在摊位吃早饭的一名年轻人,往她瞟去一眼。这年头要一个读书人在大庭广众下说出那种不要脸的俗话,简直是十个里一个都找不到;所以那男子一说出□,就让吃早饭的年轻人注意到了。   可是,那叫林明远的一见就知道不是江湖人,身上带着伤的年轻姑娘也不怎么像江湖人,因此,他也只是随意一听,纯看戏。   如今,这青门女子说那一对男女也是青门人。他寻思片刻,自布袋里抽出本子,在上头留下龙飞凤舞的墨迹。   晚点从天罡派回来,再来查个详细吧。   然后,收录在专记江湖史的云家庄里。   《全书完》   番外㈠:姬怜怜与林明远   「姬小猫,你哭什么?」躲在角落喵呜呜的女娃,本来没有注意这人在跟她说话,但这人一双黑靴在她转了个方向时如影随形,她不得不抬起眼一一   这人是背着光的,她看不清长相,但觉得这人好高大,就像那些头发白白的老长者。   其实,这个人一点也不高,至少还没到一般青年的高度,他只是一个少年;她年纪小,身形更小,蹲在地上抬头看,难免以为看见巨人一一这是几年后她的顿悟。   她抹了抹眼泪,龇牙咧嘴。   「我不叫姬小猫,我叫姬怜怜。」   少年嗤笑一声。   「你看起来就像小猫,小脸花花。」他弯下身,食指轻轻戳了下她脸上的墨痕。   「小猫,哭什么啊?」   「我……」她紧紧闭着嘴。   他挑起眉。   「是被夫子骂了吧?我都瞧见了喔。不过你也不要在意,人嘛,都是这样的,出身好,不表示才能好,才能好,也不见得出身好。你背书稍得磕磕绊绊的又如何?反正这世间,女子不用活的太认真。」自始至终,他都笑着说,身后轻轻揉着她的脑袋瓜。   他转身离开时。低声说着:「……普通……废物……不过尔尔嘛……」   姬怜怜听不真切,揉揉眼睛,往他背影看去。   春天的阳光映在他身上,记不清他当时穿了什么,只知明亮而刺眼一一这就是姬怜怜第一次与他的接触。   他叫明远。   姬怜怜早就知道这号人物了。远初入三姓大家族时,跟其他孤儿没有什么两样;但很快地,他便立于众人之首,入了三姓家族长老们的眼,因为他太有聪明了,   ……或者该用身价形容?姬怜怜尚小,字的精准她还不太会拿捏。她只感觉到,书念得好的孤儿,长老们很容易关注,而这个明远就是大家关注之一。   至于她介不介意关注?干万别,她躲都来不及。她胸无大志,完全不需要谁谁的关注,只要她……会认字就好。   她到今年……还不会认字。学堂上比她小的都有,人人都会认基本的几个字了,她却连一个都不识,这开智也未免太晚了点,还是……   她躲在窗下,一双圆眼悄悄看着学堂里的学子朗读,暗暗跟着背下;虽然功课不一样,她听不懂居多,但现在先弄个眼熟,将来背书好入门。   东边学堂里的学子都是少年的年纪,里头正有那个叫明远的。她往他看去一眼,想看穿这人到底是怎样聪明的。她偷看了半天,明远在跟着朗读时,手指总会弹得十分好看。她想了下,一边暗自背着,—边跟他一起弹着;弹着弹着,她眼一亮,这手指弹得很有板眼的味道耶,她才跟着背两段她完全不懂的句子,现在居然还能记住几句,这个明远果然是聪明透了。   她再看他的眼神,有了崇拜。   「那个人就是夫子嘴里的明远耶。」   一块躲在窗下的小同伴交头接耳的,都是姬怜怜一张嘴诓来的。她年纪小,却已懂得「合群」、「同伴」的道理,只要隐在一群人中,不突出不特别,那就不会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每次为了多背点书,她煞费苦心,就求老天快点给她开智,一点就通,不然……不然……   「快成林明远了呢。」小男娃羡慕地低声说:「听说他入了林家后,要走官路。明明都是孤儿的,他出身比……比姬怜怜还差呢,是不?」   有得必有失,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姬怜怜混在「合群」里,要从杂音里仔细听学堂里的朗读本就不易,一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脸茫然地转过头。   「什么?」   「那个明远的出身啊。据说他不是姬满跟林凤歌的后代,是姬满妹妹的,到他父母那一代也只是衣户,早与林凤歌这一支断了连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见三姓大家族,在成孤儿后,自行寻了来。这里的孩子,哪一个不是长老们带回来的,偏只有他……厚脸皮呢……」   厚脸皮?她也是厚脸皮啊……她脸皮很厚很厚的……   另一个女孩说道:「这叫天资聪颖,他应得的。也不是说长老带回来的就是好的啊,你们记得没?上半年不是有个娃儿来了半年,才发现他脑袋瓜子跟常人不同。再后来人就不见了。」   姬怜怜闻言,手心又发起汗来。这事她也听说过了。什么叫脑袋瓜严跟常人不同?她打听了好久,才知道那个娃儿是个傻瓜,不只不会背书,也不会认字……她会背书!真的会,只是不会认字。她并不想让人指着鼻子喊傻瓜……所以她才说她脸皮比明远还厚的,霸着这里不走……   「嘻,反正都是厚脸皮的啦!这个明远,脸皮这么厚,说不定还是脆着求长老让他进来的呢。只有厚脸皮的人,才会不该在这还硬赖着……」   姬怜怜炸毛了,用力推那娃一把。   「什么叫脸皮厚!明远人很聪明,聪明人是长老求进来的!才不是他跪着求呢!」她怒道。   窗外的娃儿们,瞠目结舌。   夫子采出窗,皱着眉。   「在做什么你们?今天的功课都做好了吗?你们夫子呢?」   哇的一声,一群孩儿一哄而散,姬怜怜也混在其中,跑得比谁都快。   明远隔桌的少年推推他。低声笑道:「好像有提到你呢。」   明远一脸不以为然,一双带着戾气的墨眸却往那群跑得老远的孩子看去,落在其中一个小小的背影上。   呜呜呜呜,细微的,如小猫的叫声。明远停了脚步。   虽有月光,但黑影幢幢,如果不是他心志坚定,不信鬼神,早就逃跑了。他寻了一圈,只有树影摇曳,哪来的人?但这小猫叫声实在耳熟……   他思索片刻,最后仍是循声而去一一是他平日上课的地方。   三姓大家族他不喜欢,眼下却必须仰仗它。现在,他扶其它才能站稳脚步,将来他会踩过它,往上走。   时值春末,学堂的窗子打开着,月身光微地落在人间,他看身靠近窗边,坐着一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他近距离打量过,生得普通,也没听过她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才智,就是出身好一点,她也就这么点出身拿得出手;他听过长老想将她往林家送,但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   这小猫,送入林家,将来天天看见她,他可不愿意。   他悄无声息地凑近,近到可以睛见她正抹着眼泪,藉着月光认认真真地写着字,鼓鼓的脸颊正撑着。像在吃什么……   明远脸色瞬间一变,冲了上去,长臂越过窗子掐住她的下巴。   「你是傻子吗?吐出来!」姬怜怜吓到差点惊声尖叫。   「吐出来啊你!」   姬怜怜紧紧闭着嘴,打着死掐她不放的手臂。   「你是傻瓜吗?旁人随便骗你,你就信?姬怜怜,你太令我失望了!我还当你是什么三头六臂呢,也不过如此!人家骗你吃了我写过字的纸就能变成跟我一样,你就信了?蠢材!我在你这年龄时,旁人说什么我都不信!」明远怒极。今晚偶然听见有人要戏弄人,存心拿他这个才子写过字的纸去骗一个小姑娘吃,说是如此才会聪明些,那小姑娘在学堂上背书结结巴巴被夫子嫌了,定会上当。   也是因为这闹剧里有他的名字,他才特别注意了一下;至于那小姑娘上不上当,从头到尾不干他的事;但如今一对,这小姑娘竟是姬怜怜!   姬怜怜听见他这话,默默转头张开嘴,把馒头碎屑全吐出来。   他低头一看,一怔,松了手。   「我哪那么笨!」姬怜怜闷声说着:「只有傻瓜才会信吃了你写的字会变聪明。我才不是傻瓜呢。」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要你管!跟扫地的婆子一样,爱管闲事!八婆!」   他被她气笑了。   「姬怜怜,你说得对,我管你傻子什么啊!我跟你也不是同一宗!」他转身就走。   姬怜怜气愤地揉了纸团。用力掷到他背后。大叫:「我才不是傻子!臭明远你这八婆!」   远脸色刹那全黑,他气冲冲地又绕了回来,迅速翻过窗子,脸臭得跟大便一样。姬怜怜目瞪□呆,这种来势汹汹的气势是来报仇的,她一向笃信先下手为强,马上滑下椅,趁他才落地,下了黑手推他一把。   明远一时重心不稳,腰间爆开疼痛,他低头一看,自己撞上尖锐的桌掎,不由得火上心头,做了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他恶狠狠地推了回去。   他比姬怜怜年长,比姬怜怜高,姬怜怜那小身板,说得夸张点,他当球踢都游刃有余,这简直是一面倒的胜负一一姬怜怜根本没有抵抗能力地飞了出去。   所幸,她够机灵,知道要先护脑袋,全身蜷成虾球;所幸,明远转瞬就回过神,冲上前,用全部力量压住她,伸手护住她跟自己的头顶,随即手臂撞上桌掎,两人才止住冲劲。   他一回想,就是一阵胆战心惊,想骂人,但他以大欺小是事实。他讨厌这姬怜怜。不表示他想把她害死。   「你……你还好吧?」   姬怜怜一双大眼瞪得老大,流露出恐惧,却没半滴眼泪。   明远又戳了戳她的脸。   「你没吓傻吧?」这姓姬的委实怪了点,之前发出小猫似哭声的就是她,现在被吓成这样还不哭不闹?   「八婆,我跟你说我不是傻子你不懂吗……」孤儿早当家,虽然三姓大家族有养他们,但连父母都有大小眼,何况是外人?姬怜怜平日张牙舞爪,可识时务了。她见明远脸色一变,连忙说道:「先说好,我不叫你八婆,你也不准骂我傻瓜。」   他冷笑。   「你很好啊,姬怜怜。」   「那当然,我跟大家一样好!」姬怜怜拍拍衣角,爬了起来。她有点遗憾今天练习的时间结束了,正要收拾笔砚,却见人形阴影笼罩住她。   「这字……」明远觉得十分眼熟,一掀开她村在下头的字帖,不就是他的吗?他往姬怜怜临摹的字看去,仿得极好。   姬怜怜谄媚地说:「临摹说不定会得到你的聪明寸智,塞到嘴巴里才是蠢蛋所为呢。」   明远一怔。被自己长期以来看不顺眼的人赞美,还真……这等于承认他最引以为傲的才智。   「……才智比出身还重要么?」   「这不是废话吗?要出身好做什么?还不如聪明呢。」姬怜怜理所当然通。   「是么……」明远心里挺复杂的。他一进三姓大家族就注意到姬怜怜这号人物,处处盯着她,老觉得她就是占了个好姓。如果他是姬满之后,不必费尽心血才能进得了三姓家族。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或许她在出身好外,还多了点胸襟广阔,当然,除此外。没有其它任何优点了。   「你被夫子骂没背好书,来练字做什么?」   她心一跳。   「我练字讨好夫子……」   「你傻……你这年纪没背好书也不意外,尤其你又是女孩,夫子气只是气一阵,但这字是要好好练的,要用心练。喜欢我的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他的聪明才智,全都送给她更好。   他轻嗯了一声,忽然说道:「坐回去。」他拿起毛笔蘸墨,铺好纸。   「姬怜怜三字会不会?」   姬怜怜警惕地盯着他。   「不会。你想干什么?」   「坐上去啊,你这小矮子。」   明远把笔塞给她,自她身后握住她的小手。   「习字要用心。你不用心,怎么学?喏,姬、怜、怜。」他带着她一笔一划写着。   姬怜怜张大了眼,无比渴望地看着那三个大黑字。   他又换了一张纸,带着她写上另外三个字。「这……」「林。明。远,」   「林?」姬怜怜呀了一声。   「你要去林家啊?」   他略带自负地。   「难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难道要我去粗俗的秋山派?」   「是啊,那……林明远,你这么聪明,去林家是最好的。你还要当官,是吧?」   林明远细细打量她的小脸,依旧是普通的,但她一双大眼透露出对他的羡慕与崇拜,没有半分的妒意或不屑。他嘴角微微翘起,说道:「我自是要当官的。这世上最能左右他人命运,也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唯有身在高位才能做得到。迟早有一天,我会坐在韩冬那个位置上。」说到这里,他大笑,韩冬是谁,她哪会知道。   平日他是不会跟任何人说这种事,这是他内心最深的贪念,在他人眼里最疯狂的想法。那些长老多少也察觉了他的欲望,却默不作声地支持他,都是想要索求好处的人,还说什么为了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着想,为了三姓着想,哼,在他眼里看来,不过也是些想要权势名利的人罢了。   他又看向她。这姬怜怜以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姬怜怜三个字,问他:「林明远,他们说我名字叫姬怜怜,第一个人看见我怜惜,第二个人却觉得我很可怜,所以我叫怜怜。为什么第一个人不觉得我可怜,第二个人不怜惜我呢?」   林明远一怔。   「你这么聪明,—定明白的吧?」   林明远寻思片刻,皱眉。   「因为第一个人是瞎子,第二个人有眼睛吧。」   「……啧。」姬怜怜完全不采用这种可笑的答案。她收拾笔墨,准备回去了。   「别再让人欺负了啊,傻蛋。」能看不起她的,只有他一人,其他人是什么东西!   姬怜怜瞪他一眼。   「八婆!」她包袱款款,一溜烟地跑了。她总是抓紧私下的每一刻在学习,所以黑夜当空,她也能熟门熟路。她确定林明远没有追上来后,小心地拿起刚才写的纸。她还特地分开,左边是姬怜怜。右边是林明远。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写……她的手在发抖,她在控制自己不要像傻子一样真的吃进去;但,如果吃进去后就能变聪明呢?说不定真的有这个秘方呢!可是她又怕真的吃了没有用处,她就变成林明远嘴里真正的傻子,她不要。   她慢慢蹲下来,抱着头。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谁可以帮她?她不敢跟任何人说,万一传出去,确定她真是傻瓜蛋一个,那怎么办?她真不想常傻瓜的。   拜托。让她好过一点吧……让她一觉醒来。就能识字了。   小雨一直下。   她躲在山壁下仅容一人勉强塞进的凹洞,半合着眼,昏昏欲睡。   「姬怜怜,你又逃课了?」这质疑的声音想都不用想是谁的。林明远将要去京城林家,已经在整顿行李,就在这两天了。   「是谁欺负你……不对。你不欺负人就不错了。这两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老爱逃课?」   「林明远,林家、秋山派、青门,你说哪个适合我?林家如何?我想过了,我听说当人小妾似乎还不错?只要负责吃饭、打扮就够了。」   「……你傻了啊,你是什么货色?你以为你有这个姿色跟才情吗?没入两天就被害死了吧!负责吃饭?你脑袋只想着吃吗?到时一尸两命,看谁替你收拾去。」那语气恨铁不成钢。   姬怜怜毕竟年幼,听不懂他的一尸两命,但真的进林家,会躺着出来直接埋入土里,她倒是明白了。」她默默地从心里删掉林姓。突然问道:「你说,有些比较笨的人都不见了,是不是被长老们偷偷杀死啦?」   「比较笨?你是说白痴吗?」林明远不以为然道:「他们还没坏到这种地步,那些白痴都送到朝廷办的公义堂里。」   虽然对他嘴里动不动就说白痴,她心里不舒服,但听见那些娃儿有去处,她惊奇地张开眼,看向林明远。   「他们有地方去?不是被丢弃了?」那她,是不是可以不用硬撑?   林明远撑着伞,奇怪地看着她激动的表情。   「算是被三姓大家族丢弃了。如果没有三姓大家族在,我们也会在那里,但那里远不如这里好。怎了?」   「没事……林明远,你聪明,你替我想想,我不爱读书……也有一点点笨,去哪才好?青门、秋山派,林家……公义堂?」   林明远瞪着她。   「你有病才去公义堂!好好的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对……对啊,我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那,你说我要去哪好呢?」   她极度渴望有人给她建议,林明远这么聪明,给的一定正确。林明远迟疑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居然希望她过得好一点。当然,他归究在他会过得更好,而他不喜欢除他之外的人去压制姬怜怜。   「别去林家。林家一点也不适合你。至于青门与秋山派,青门都是女子,女子眼界小,女儿身在江湖太辛苦,青门又闭门造车,不爱出锋头,尤其青门几代掌门都是心慈之人,如此下去,只怕落魄指日可待。你去秋山派吧,秋山派掌门重男不重女,太危险的事不会让女弟子去做,你去了,也有师兄可以护你。」   姬怜怜瞪大了眼。怎么她烦恼这么久的事,他这么容易就解决?   林明远自认此次是他对姬怜怜最无私的一次,替她选择她最好的未来。   「去秋山……可以不用识字吗?」她细声间。   「你这爱逃课的家伙,就只注意这种小事。江湖打打杀杀,只用刀剑,不用笔,你放心吧。」   「只有打打杀杀啊……嗯,谢谢你,林明远。我明白了。」姬怜怜朝他笑道:「林明远,你一定会成功的!」   林明远远撇开脸,嘴角扬起,但嘴里哼声:「这还用说!你这娃的嘴什么时候也懂得拍马屁了。」   「怎么叫我这娃?你也只长我几岁而已,难道你还想跟那些长老比吗?白胡子一堆的。」姬怜怜抗抗议。   林明远看她一眼,掩不住笑意,终于笑了出来。   那一年的那一天,林明远偕同其他林姓子弟回三姓大家族。   那一年的那一天,姬怜怜坐着牛车前往青门。   「青门?」林明远满面惊疑。明明是跟她说秋山派的啊!去青门有什么出路?她身骨看起来不像能练成高手,青门只会让她闷死在山上,平常她古灵精怪的会连这点都不懂?   他掉转马头,遥望那愈离愈远的牛车。   车棚里坐满了人,有个小姑娘采出头往这头看来。脸小小的,尚未张开,就是个普通样……远到看不清面目,但他就是知道那星姬怜怜。   他进林家了,他在林家过得很好,林家看上他将有的前程,这是有价交换,彼此互惠,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此次回三姓大家族,他想跟这小猫说……说若她在秋山派,江湖与官场总是互有勾结,说不得哪日再碰了面,他多多照顾她就是。例如将她这个秋山弟子明收为门客,暗自白养她也就算了。她出身好有什么用,人也不争气……   至于为什么偏偏只照顾她,林明远此刻心里尚是模模糊糊的,没去深究过。   「这傻子……」怎会傻到选择青门呢?那种在他眼里完全没有前程的地方,是傻瓜才会选的。   两年来的片段回忆历历在目,尤其她在窗下对着其他人大喊明远是聪明的,是长老求他来的,不是他跪着求来的。那样的记忆他一直无法忘怀。   他自许聪明,只要有人肯给他一条够长的绳索,他就能直攀而上;但,在最初时却因出身不得不卑微求人,只有这只小猫这样地为他说话……说他心里没感觉是假的。   他又往那牛车看去一眼,那小猫似的大眼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他希望她师傅能被她的小脸所迷惑,这么让人心生怜惜的小脸应该能在青门通行无阻吧?   他转过头,没再看着远去的牛车,任由岁月冲刷去他内心无法理解的心绪一一遗憾。恼怒、不甘以及模糊陌生的感情。   此时,他还不清楚人的感情是分远近深浅的。当年第一个抱起姬怜怜说她好生令人怜惜的长者,是深爱她的父亲;而第二个说她可怜兮兮的,不过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外人,   而且,他太过年少.更不知道一一有时错过,就星一别终生。   林明远支手托腮半合目.忽地.墨色眼眸猛地张开,   暈暗的烛光下,他看见足下的木质地板,不由得心一跳,不是青山那竹屋泥石地,这里是酒楼!他正要起身,有人走过他面前,这人嘴里唠叨着:「林明远,你看这样行吗?方便你指点吧……嗯?」没等到他的回应,这人微微偏着脸不要脸地凑了过来,青丝如墨披散在她白色里衣上.   林明远怔怔,对上她猫似的大眼,这小脸早已张开,是个大姑娘样,但在第一眼,他就能认出她是姬怜怜……因为她这脸就是很容易让人心生怜惜,别无分号;尤其她身骨纤细,看似弱不禁风,手臂一张就能将她尽纳怀里,骨子里却最独立不过.   「林明远,你刚睡着了?」大师在前,姬怜怜自认体贴,以免大师甩手不   理.   「算了,改天再开始吧,」他撇开视线,恼道:「谁说今天不行?姬怜怜,难瓸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到底是谁教你这么爱靠近人的?」   她眯一下眼,评估自身度量很宽,不是有一句姬怜怜肚里能撑船吗?她行的.她稍稍谄媚道:「也没人教,因为你是林明远嘛,我就忍不住凑近啦.」林明远沉默了一会儿,掩饰不住嘴线上扬.   「以后只准你……」   「我明白了,以后不会随便凑近的啦.」林明远转回来狠狠瞪她一眼,   「姬怜怜,你不识相!」姬怜怜已经习惯他在她面前动不动就翻脸的举动,遂问:「那……现在?」她的脸皮很厚的.用罪渴望的目光看着林明远,她渴望得不得了啊.   终于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现在她心里松了口气,以前认为谁都可以揭穿她,唯独他不行,现在心境不同了,知道她秘密的是林明远,真是……太好了,   林明远又看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急什么?我一直在这.又不会跑掉.」他完全不奢望她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他起身,绕了她一圏,又见她满面的喜悦,真想问她:你这家伙到底是我喜欢你才这么高兴.还是有人能教你练内功了,你喜上眉梢了?但这样一说,不就显得他林明远太小家子气?   他拿过先前她背诵、他写下的口诀再读了一遍,又看着他画的人体穴道,右手执起笔蘸墨,抿起嘴,说道:「姬怜怜,我这么帮你,到底有什么好处?」满脸渴望的姬怜怜闻言.愣了下,   他又撇开脸一会儿,再转回时又要开口,她凑过来踮起脚尖.亲上他的嘴一口   两人同时顿住,林明远左手拿他书写的纸,右手拿笔,就僵在那里.姬怜怜则松了一口气.   「林明远,这样行吧?我对准了吧?以前我练飞镖讲究的就是眼利手快,这   些年可没落下呢.」   烛光的阴影令得林明远的面容隐隐罩着黑气.他脸色不太好看,低声道:「这种讨好手法也不知道你哪学来的……」   姬怜怜接过话:「以前师傳为了让我们了解男子多薄幸,不要随便就栽了,所以带我们上青楼看过.我瞧过这一幕,就记下来了.」   「你师傳……」林明远咬牙.她师傳也不算做错,只是他圣贤书读多了,还是本能地认为女子不该懂得这些.   但不懂得这些,也许有一天她就会被男人给蹭踏.   因为是姬怜怜,所以他能接受,   如果他与姬怜怜永远错过……他希望她师博教会她所有保护自身的方式,哪怕得上青楼数百次.   她承自江瑚的观念,与他圣贤书下的观念相违背;既然他入了江湖,势必要改正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外人眼里他是退了一步又一步,但他心里却知,无所谓退或不退.他不过是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姬怜怜他万万不会踏入的世界,一个因他极度的贪心而踏入的陌生世界.   林明远垂下眼,在她的白色里衣上分别点上好几圏,一一说明这些穴道,以及配合青门口诀.   姬怜怜专心听着.当年她入门吋,师博已年迈,都是赵灵娃教的;赵灵娃本身读过书,喜欢引经据典,搞得她痛苦万分,一句口诀可以连到哪本书哪句话,哪怕她再会背,也不可能融会贯通;当她欣喜若狂懂上一句话时,赵灵娃与其他弟子早不知进展到哪了,她就这样每次落下一点点,落到最后,她一直站在那里动不了.   偏她死也不肯让第二个人知通她的缺憾,咬死她懂得她什么都懂,就是懶了点,就是爱招摇她的姬姓,也亏得青门近年因为师傳的老迈,没有掺入过多的江湖事件,她这才躲躲藏藏了十年.如今她听着林明远一句句解说,既耳熟又陌生,许多不懂的她都敢间,甚至问到青门口诀上的疑惑,林明远居然都面不改色地细细说与她听.甚至画着图做辅助……   这也未免说得太通畅了点吧,她想.这林明远到底费了多少工夫在了解青门的内功心法上?   都是为了她吧……姬怜怜心里既是感激又是想笑.这阵子,她就是发自内心一直想笑,墨汁忽地点在她脸上,林明远看她一眼.[专心点.」「是.师傳.」他头也不抬.   「嗯?江湖里师徒可以共结连理的么?」她一证,「好像没听说过……」   「那以后就别叫我师傳了.」他自然地放下纸笔.姬怜怜自动替他转白话:林明远与姬怜怜是要共结连理的,所以什么师徒闭嘴!原来这么含蓄的话她也能理解.她还真不笨,她想.男人的手掌轻压在她白色里衣下的丹田.「这真麻烦.在衣上凃穴,不够精准.瞧,感觉到了没?从这移到这……再从这……」掌心轻轻滑过她的腰肉,让她又痒又想笑.   「青门内功心法颇为有趣,照我理解,与老子的道法自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然如此,青门剑招岂不多余?无生有,有终无……我见过……你们练剑……虽是门外人……也能见到剑招俐落……剑如人,赵灵娃的剑却不合青门……自然……」   姬怜怜听他愈说愈是断断续续,以为他在思考,聪明人思考总是不一样,她崇拜得很.   他忽然拾起头,一双亮得惊人的黑眸对上她的大眼,半天.他才沙哑道:「你有在听么?」「有.我听得十分认真!」她只差没用子弟之礼拜他了,「……嗯.」林明远自然地收回手,耳根略红;又停顿一会儿,他道:「我刚摸的方向你记得么?」「记得.」   林明远看她一脸正经,重复摸一轮他刚碰过的地方,自丹田而上,再到腰际几个穴道.最后停到她柔软心口上.他撇开脸,掌心似有火焰饶灼着,嘴上说道:「姬怜怜,这不合礼法,我们得重新想个法子.」「什么?」他瞪她一眼.   「你要我天天这样摸你么?你以为我摸不到什么吗?你当我是木头人吗?」她傻眼,瞬间脸红.「我……很正派也单纯,根本没往那头想去……」   「所以我满脑子淫念么?」林明远瞪看她,他扪心自间,他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偏偏这家伙就是能拉低他的智力,跟他杠上.   「林明远,现在是我的重点戏,你不能想歪啊,那我抱抱你,让你稍稍满足一下?」姬怜怜低声说着,没抬眼看脸已经全黑的林明远.她自动自发,主动之至,绝不欲擒故纵欲语还休,她双臂打开.马上环住他的腰身.「……姬怜怜!」林明远连动也没有动,似有有些僵硬,「哎,林明远啊,我知道不合你嘴里的礼法,但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像书里写的那种,一被情郎抱,姑娘家魂都到九重天外去,骨头还会烂成一堆香泥,站也站不住……」   「……你都从哪听来的?你这十年来就只有这种不入流的书可以听么?」「哪不入流啦?林明远,青门里都是女子,对这种故事当然好奇,说的人多了,我听着听着也就会背了.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喜欢含蓄点……」她闭上嘴,因为被人紧紧回抱住.她满脸通红,满面止不住的笑.   「姬怜怜,你也算奇葩了,不认字也能背书,以后别乱背,要听什么都来问我,我念给你听,让你听到求饶,」「嗯.」她笑.「那.变成烂泥了吗?」她耳际响起沙哑的声音.「没有,我变成暖被啦,林明远,你真暖丨我没有想到你全身上下真这么暖,你们读书人是不是读了书,身子全都这样暖呢?」她耳际狠狠被咬了一口.「你要我说,你们女人的身子都是冰冷冷的吗?姬怜怜,」「……」原来她说错话了.这林明远真是小家子气,她想.一股湿热的气息沿着耳垂下滑,颈间的肌肤一路火热,她以为紧接看该是那个不过尔尔但其实她很喜欢的亲嘴,为此,她的唇间都有些渴望他的热度,但他及时拐了个弯,肩上的里衣被揭开,露出她雪白的眉头,赵舍那一刀就自她肩骨砍下,如今一层层伤布紧紧包裏着,她肩上肌色几乎要与伤布同色,他垂眸看了半天,最后唇畔小心翼翼碰了下伤布,再抬起一双闪耀波光的墨眸与她对视。接着,   他斩钉截铁地替她拉妥里衣领,转开脸,轻声说道:「别闹了……」   姬怜怜一脸微眇.她没闹吧?一开始她是十分正经的要练内功好不好,「……其实,也是可以早些成亲的,旣然你心急,那一年算是最快了……好么?够我们准备了,」   姬怜怜如鳗在喉,很想问他:这一年到底要准备什么啊?是要从东边搬到西边,还是要从西边搬到东边去这么耗时?最重要的是,是谁心急啊?   「去把衣服穿上吧.你势上带伤,总是要好好养的,练功不急在一时.早点睡,嗯?」他声音仍是略带沙哑.   等到林明远离开后,姬怜怜一直立在原地没有动.   ……所以现在是在避她如蛇蝎吗?这句话是这样用的吧?姬怜怜沉思如雕像,没一会儿她就浑身发冷,十分怀念刚才林明远的怀抱,她拾起床上厚件衣裙,穿上后躺在床上,又发起呆;她抚着唇瓣,若有所思道:「这家伙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我这么急切地想要练内攻他却怕擦枪走火……」她憋一眼桌上空空的,图卷都被他带走了.也是,留在她这里没意义,她又看不懂.   读书人很看重婚事的吧?其实从两人同住一屋,他守着礼教就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他实在迂腐得很;但一年也委实太久.她真的很喜欢林明远的体温,那暖乎乎的让她希望每晩都能抱着睡,若这样说出口,不知会不会被他嫌不要脸?   她又摸着冰凉的唇瓣,嘀咕道:「难道他不知道江湖人成亲也是可以速战速决的吗?怎么我觉得他是在设一个局,他自己不肯不要脸地破,就要我不要脸地去破呢?林明远,到底是我把你想得太阴险,还是我自己就这么阴险呢?」   「到头来,旧家、旧物,旧人……原来,旧人一直在那,」姬怜怜有些困盹地合上眼,想到旧人里有一句话形容回头灯火就在原地,明天古问问林明远,那句原话到底怎么说.   I;人前她总是不敢问,怕一问就被人揭穿,只能用尽心机旁敲侧击;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仅仅是多了那么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就能让她这么地安心,这么地放松,甚至开始觉得她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有那个男人在.   她双手轻轻捂住脸.良久,她才轻轻喃着:「林明远,我也是不要脸地喜欢你.」   --完--   番外㈡:云家庄之记   咚的几声,柜上的几册书落下地,傳尹本来在抄录旧冊,听见声响起身去拾起.所谓旧册,就是年代过久,为防纸张出现不可预期的破损,每隔一阵谁有空谁就过来重誊一次,这就星他们数字公子的工作之一,   云家庄专门记载江湖史的,汲古阁里収藏着前前后后连他们都数不清的江湖历史,有的是小事,有的是大事,有的事件重叠却由不同数字公子来写,过程自然不一样,看了也颇有一番乐趣,至于事件的真相?算了吧,傳尹老早就学到,凡事莫当真,除了一条老命真实外,其它都是可以玩弄的,   他随意翻了下掉下来的册子,写的正是青门,但不是如今的青门;如今的青门掌门姓岳,他手里这册子的掌门姓赵,离今也有许久,子孙都不知几代去了,那时青门掌门叫赵灵娃,在她手下青门确实风光几十年.江湖事不就是这样吗?起起伏伏.赵灵娃手下的青门占了「起」这个字,现在的岳掌门却是占了「落」由盛转衰,自然.而他之所以对青门印象深刻,是因青门的青袍太像道姑.道子的衣着,但其实根本不是,也不知道那姬满是怎么想的,竞让青门人穿这样容易被人误会的衣袍.   「我想起来了!」傳尹眼一亮,从另一头抽过更早年的青门册子.   「姬满建派青门,当时江湖上哪来的云家庄,哪来的江湖记史,皆由口耳相传事迹,江湖会写史,还要归功在林凤歌身上啊!」林凤歌是世家之后,逃入江湖,与青门掌门成为夫妻,世家出身的他,会想到以文字相传,实不意外可以说是没有林凤歌,江湖绝不会以文字相传,也就不会有云家庄;可惜林凤歌只是起了个头.到最后却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云家庄延续写史.传尹一想起林凤歌,又翻回原本那册.当时的数字公子在偶然之下记载青门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名读书人.在酒楼前.对着青门弟子大喊不入流的情话,本来这名数字公子只是随兴记下这桩责门小事,哪知后来因缘巧合,发现这读书人姓林,当过宫,因贪污而定罪,傳尹掀开内页加密的夹层,上头写着「朝堂门客赵舍与宦员文致思,皆死于此人手上.终生未揭.」   江湖史上若有与朝堂扯上关系,皆是加密,以防意外,终生未揭……表示至今仍是一个秘密.   这叫林明远的,厉害啊,   赵灵娃在任那十几年,是青门最风光的一代,傳尹本以为是掌门之功但——   读下去赭然发现,那叫林明远的功不可没,   林明远入住青山,不拜入青门,也不学他祖先林凤歌入螯青门,而是求娶里头一名姓姬的女弟子,   傳尹特别注意了一下,一直到赵灵娃歿,林明远的名字对自江湖册里消失,江湖史本就如此,一个门派内部杈力交替时,数字公子会在记录上一并替它们重新換血,赵灵娃的吋代过去了,也就不会再记载林明远,除非林明远脱离青门,另起风光.   但,这也证明,林明远在入了江湖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过.傳尹想着,这姓林的贪官,到底是在官场上万念俱灰后才入青门,还是在青门里有什么秘密令得他起了贪念?甚至贪到必须留上一生?   林明远三十突入青门,习青门内功心法,终其一生,未习剑招.这句突入傳尹眼底,他微感疑惑.三十才学武,是不是晚了点?林明远幸在青门时才二十多,怎么待了这么欠才有学武之心?既有学武之心,只为何不学剑招?难道青门的内功心法有其奧妙之处?   博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了,反正都是老早的事,就算翻出什么风浪,也与现在无关,在他合上册子前,忽然瞄到先前在青门册上几次出现的女子名字,在最后与林明远并列在一块.   青门姬怜怜,姬满之后,三姓大家族之孤儿,不负姬姓,聪颖无双,双十入林门.林明远之幸也,哦,原来,他俩是一对的,林明远与姬怜怜.   --完--   后记   嗨,老朋友们,好欠不见.新朋友门,初次见,   这一次想換个气氛,想写个小品文,不需要如四国的大架构,就是单纯青梅竹马的故事.其实一开始,小品文是女大男小的姬满与林凤歌……(默默泪):但写了大半,林明远与姬怜怜忽然出现,于是就成为各位正在读的这本小说了.至于姬满与林凤歌,我们下次再说.   这个故辜的章节仅分四卷,以类单元但同样主角推进故事的方式呈现,因为是第一次尝试,所以在切割单元上十分含蓄,井没有那么明显,这是为了避免意外产生,例如被退回来的原因是小说有一定的固定型态、章节之类等等丨到时事后再补写连接剧情,通常会造成废话过多的状态,这是我个人所不乐见的.   这次想用类单元来表达,一方面想在換景时,把可有可无的连结剧情删除,让字数别太多,另一方面则是表达主角们心境的不同.例如第一卷约两章,卷名叫(杀生),隐含林明远过去已终结……而最终卷(一生,便是一世),并不是单纯指林明远与姬怜怜一蜚子,而是「林明远在江湖后的重生,就是他的一世了.他的新生始于江湖,生命也止于江湖,再也没有贪过其它世界的东西了」(本卷名有点隐喻吧),总之每卷连下来就是完整的故事.   写小说嘛……其实每个人有各自表达的方式,有时只是微不道的小点,但写起来特别乐,作家要永远保有心态上的活跃性一一心灵上活跃度够,也就不容易在不知不觉中流入一摊死水而不自知.我吋常这样提醒着囪己.所以时常被人说,我真西是一个小孩心性啊……(我个人觉得用赤子之心更上乘),   其实,不管姬满或林明远,这样的小品文是出平我意枓的.我还记得刚开始   写小说时,是言情小说一个大转变,时常会听见「要写轻松点啊」、「现在市场就是活泼逗趣」、「要轻松要轻松」,后来渐渐的……人变老油条了,开始偷偷用结实度来跟轻松度做魔鬼的交換.   这两年接到电话,聊到小说上的间题分析.   「近年故事愁了点,但架构都没问题」(对我小说的看法〗,在当下,我还在想,没在提点要轻松了吗:那……我忽然想写小品交了!这就是老油条一生的使命啊(爱作对)!   总之,虽然不知道言情市场到底如何,但至少,我尽量写出我想写的、想表达的意念、想尝试的手法,这就是我目前写作上的想法。   我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也星一个非常心软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不过我想,我就是本书里赵灵娃那位心慈的师博(对,本次我戏分是布景板〗,这样的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青门的衰败,但同时,她也带出了对内可以吵可以闹,但同门需要你了,我们就一致对外的青门女弟子.任何人事都是一体两面,好坏实在很难分,这一点,当我们渐渐年长时.感触会很深.   不知道有没有朋友发现,其实我不太喜欢「团体戏」,上一本的人跑来这一本,其它本的人跑来这一本,大家来场团圆年夜饭,我对这方面很不擅长,另方面是心理上过不去那道坎,因为人跑来跑古人名容易混乱,我就没办法说服自己这是独立本,单看也行.因此,四国上下数百年,青门也约莫如此,都差几百年了,我看你们怎么跑来跑去,或许我该将此视作一个挑战?让我好好想想吧.   我们啊,觉得别人怎么看我们时,其实我们正以同样的眼光回报着对方;因为我们想,所以以为对方也这样想.聪明人林明远正陷入这种迷田心,因为太多疑,掉进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陷阱.   其实本书的书名原名星《林明远与姬怜怜的故事》,但我想,它是会被打回票的.呈然是最通俗的书名,不过我很喜欢,   太久没聊了,不小心写太多,暂吋告一个段落.下本书再聊.2013年间再见! 本小说下载于书本网,如需下载更多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